第1章 丹东的冬天(1990-2006)
零下25度的家记忆的开篇,是1990年丹东那个格外酷寒的冬天。
西岁的我,对“死亡”的理解,是父亲像一片被风卷走的枯叶,无声无息地融进了屋后那片冻得梆硬的黄土地里,再也没回来。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后的硫磺味,混合着奶奶腌酸菜大缸里那股子浓烈又辛酸的发酵气息,这就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味道。
老屋的窗户糊着厚厚的报纸,边缘结着毛茸茸的冰花,像怪兽的牙齿。
炉膛里的火苗吝啬地跳跃着,爷爷佝偻着背,用冻裂的手指把玉米芯子小心翼翼地塞进去,每一次弯腰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奶奶的皱纹,像被朔风雕琢过的沟壑,里面填满了柴米油盐的愁苦,还有对“宁儿”这个没了爹的孙子,那沉甸甸的无言忧虑。
母亲改嫁,像一阵风吹走了最后一丝暖意。
老屋更空了,也更冷了。
爷爷沉默得像块石头,奶奶的叹息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落下。
小小的我,过早地明白了“顶梁柱”这三个字的分量,即使这根柱子还细弱得不堪一击。
我成了这个家唯一的“小男人”。
天蒙蒙亮,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去街口排队买***供应的碎煤渣,小脸冻得通红,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那个破旧的铁簸箕。
邻居张婶看不过眼,有时会偷偷塞给我一个热乎的烤红薯,那滚烫的甜意能一路暖到心底,又烫出眼泪。
巷子里的甜与腥童年并非只有灰白。
巷口跳皮筋的女孩儿们,红扑扑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
她们叽叽喳喳的笑声是单调冬日里最鲜活的色彩。
有时,那个扎羊角辫的小芳会偷偷掰下半块粘牙的高粱饴塞给我,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廉价却无比诱人的光。
“小宁哥,给你!”
那一点点甜,能在舌尖盘旋一整天,暂时盖过屋里的煤烟味。
这是属于孩童之间,最朴素的怜悯与温柔。
然而,巷尾的阴影里盘踞着另一群人。
他们穿着脏兮兮的棉袄,嘴里叼着劣质烟卷,眼神像冰锥。
我成了他们无聊时取乐的“沙包”。
“没爹的野种!”
“唱戏的娘娘腔!”
污言秽语像冰雹一样砸来,接着是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脸上。
鼻腔里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嘴角裂开,咸腥的液体流进嘴里。
雪地被蹭得乱七八糟,我蜷缩着,咬紧牙关不哭出声。
奶奶用冻裂的手给我擦洗伤口时,浑浊的眼泪滴在我额头上,比伤口还烫。
“宁儿,忍忍…咱不惹事…”那咸涩的滋味,和巷子里混混的拳头一样,刻进了骨子里。
反抗的种子,在屈辱的土壤里悄然埋下。
糊口的茧与灶台的光“糊口”两个字,是童年最沉重的注脚。
年龄刚够着灶台高,就开始学着择菜、洗碗。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把手冻得像胡萝卜,裂开的口子沾上洗洁精,钻心地疼。
后来去小饭馆当学徒,大厨脾气火爆,锅铲敲在手背上就是一道红印。
“切墩儿”是门苦功,冻僵的手指不听使唤,好几次差点切到肉。
掌心磨出的厚茧,比青春期冒出的第一颗痘痘更早地宣告了生活的真相——生存比成长更迫切。
但就在这油烟弥漫、汗流浃背的后厨,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道光。
饭馆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帮厨老李,他有一把掉了漆的木吉他。
收工后的深夜,他会躲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轻轻拨弄琴弦。
那不成调的旋律,像黑暗中摇曳的火苗,瞬间攫住了我的心。
我偷偷扒着门缝看,眼睛亮得像饿狼。
终于有一天,他招手让我过去。
“想学?”
他粗糙的手指按在弦上,拨响了一个最简单的音符。
那一声“铮——”,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灰暗的世界。
油烟味还在,手上的刀伤还在,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屏住呼吸,伸出布满冻疮和油污的小手,笨拙地触碰那冰凉的琴弦。
第一次,我感觉到胸腔里有东西在剧烈地跳动,不是恐惧,不是寒冷,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
原来声音,可以偷走寒冷和疼痛。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老李沟壑纵横的脸,也映着我眼中第一次燃起的光。
那根弦,成了我贫瘠世界里,通往另一个宇宙的秘密通道。
结语: 丹东的冬天,是呼啸的北风,是结冰的眼泪,是掌心的厚茧,是巷子里的拳脚和半块糖的甜。
它冻僵了肌肤,却也锤炼了骨头。
父亲消逝的雪地,母亲离去的背影,爷爷奶奶无声的负重,混混拳下的腥咸,灶台边的油污与吉他弦上的微光……所有这些,像冰与火交织的刻刀,一刀一刀,雕琢出我最初的模样。
在这片冻土之下,一种名为“活着”的根,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深深地、沉默地扎了下去。
它汲取着苦难的养分,也渴望着破土而出的光。
当指尖第一次笨拙地勾动琴弦,发出生涩的声响时,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冰封的土地下,开始倔强地涌动。
雪,终会融化;冬天,不会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