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冷
喜烛的蜡油顺着描金灯座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琥珀色丘。沈微婉坐在铺着鸳鸯锦褥的拔步床上,指尖划过妆奁最底层的紫檀木匣,匣子里的账册边角已被她摩挲得发毛。
“良田一千二百亩,分布在京郊永定河沿岸;绸缎庄十二间,其中三间在朱雀大街主街;另有金锭五百两,银元宝三千个,珍珠玛瑙若干……” 她轻声念着,声音被窗外的风雪吞噬。这些数字背后,是沈家百年积攒的家底,也是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嘱的 “立身之本”。
可如今,这些本该让她在夫家挺直腰杆的嫁妆,却成了靖北侯府最后的救命稻草。
三个月前,户部突然派人查账,查出侯府三年前为充军饷,私自抵押了祖上传下的五十间商铺。若不是父亲以沈家全部产业作保,又赶着将她的嫁妆清单提前报给宗人府,恐怕萧玦此刻已不是镇守边关的靖北侯,而是天牢里的阶下囚。
“吱呀” 一声,房门被推开。萧玦一身玄色铠甲未卸,肩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寒气顺着门缝涌进来,让喜烛的火苗猛地颤了颤。
沈微婉连忙起身,裙摆扫过脚边的铜盆,里面的合卺酒晃出几滴,落在她绣着并蒂莲的鞋面上。她嫁过来三个时辰,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
“收拾东西,我今夜便要回边关。” 萧玦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硬,目光掠过满室的红,没有半分新婚的暖意。他腰间的佩剑未解,剑柄上镶嵌的蓝宝石在烛火下泛着寒光,那是镇国公府的旧物 —— 当年林清沅的及笄礼,皇上亲赐的 “定情剑”。
沈微婉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早该知道的,萧玦娶她,不过是因为沈家能救侯府于水火。就像父亲说的:“萧侯爷心里装着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我们沈家。”
“侯爷何时归来?”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涩意。妆奁最上层的紫檀镜匣里,映出她一身正红嫁衣,凤冠霞帔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萧玦没有回答,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封奏折:“这是我写给圣上的谢恩折,你替我交给管家,明日呈上去。”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府里的事,老夫人年纪大了,你多费心。”
这便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微婉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玄色披风在风雪中展开,像一只仓促离去的夜枭。院门外传来亲兵整齐的甲胄碰撞声,还有战马的嘶鸣,渐渐消失在巷口。
整座侯府,忽然安静得只剩下风雪敲打窗棂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推开。老夫人由两个嬷嬷搀扶着走进来,银灰色的褙子上沾着雪,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微婉,委屈你了。” 老夫人握住她的手,枯瘦的指节冰凉。她掀开那只紫檀木匣,看着里面的账册,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当年清沅那孩子在时,总说要帮玦儿守好这个家。可她走得早…… 如今,也只有你能帮侯爷了。”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刺。林清沅,这个名字像一根针,从她定亲那日起,就扎在她心头。镇国公府的嫡小姐,萧玦的青梅竹马,三年前一场急病去了,却把影子留在了所有人心里。
“老夫人言重了,” 沈微婉抽出被握住的手,将账册放回匣中锁好,“儿媳既嫁入侯府,自当恪守本分。”
老夫人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忽然叹了口气:“侯府的账本在东厢房第三间,你明日去取来。前几日萧珩又偷偷拿了库房的银子去赌,那些管事见我老了,竟也敢阳奉阴违……”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满是无奈。
沈微婉静静听着,忽然明白老夫人深夜过来,不是为了看她这个新媳妇,而是来交托一个烂摊子。萧玦的胞弟萧珩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侯府中馈被各房亲戚把持,就连账房先生,都是萧珩的岳家那边的人。
“您放心,” 沈微婉打断老夫人的话,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明日起,侯府的中馈,我亲自来管。”
老夫人愣住了,随即眼中泛起泪光,颤抖着从腕上褪下一串沉香木佛珠:“这是先侯爷留下的,说能安神。孩子,侯府往后…… 就靠你了。”
沈微婉接过佛珠,入手温润。她知道,这串珠子不仅仅是安神用的,更是侯府主母的信物。老夫人这是把整个侯府的命脉,交到了她手上。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将远处的更鼓声都吹散了些。沈微婉重新坐下,打开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放着一枚小巧的玉印,刻着 “沈氏微婉” 四个字。这是她的私印,按在嫁妆账册上,便能调动所有属于她的产业。
她拿起玉印,在烛火下看了许久,忽然将它放进贴身的荷包里。然后,她唤来陪嫁的侍女春桃:“去把东厢房的账本取来,再备些热茶,我今夜要对账。”
春桃看着满地的红,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拔步床,欲言又止:“夫人,夜深了,您刚嫁过来……”
“去吧。” 沈微婉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红烛燃到一半时,沈微婉终于理清楚了侯府的账目。亏空比她想象的更严重,光是萧珩欠下的赌债,就够抵她半座绸缎庄了。她拿起狼毫笔,在账本空白处写下:“明日起,关闭西跨院库房,所有采买需持我手令。”
笔尖落下的瞬间,窗外传来报时的梆子声,三更了。
沈微婉放下笔,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风雪已经停了,天边挂着一弯残月,照着侯府青灰色的瓦檐。远处的城门方向,隐约传来军队开拔的号角声。
她知道,萧玦走了。带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奔赴他的战场。
而她,将在这座朱墙围起的宅院里,用沈家的嫁妆,替他守住这个早已空壳的侯府。
妆奁里的铜镜映出她清瘦的身影,沈微婉对着镜中的自己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她轻轻抚摸着荷包里的玉印,在心里对自己说:“沈微婉,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哭了。”
喜烛的火苗渐渐微弱下去,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沈微婉拿起那本记满亏空的账册,转身走向外间的书房。
沈微婉在晨光中睁开眼时,窗棂上还凝着一层薄霜。昨夜对账到寅时,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她对着铜镜略施脂粉,将那点倦意掩去,换上一身石青色绣折枝纹的褙子。
“夫人,账房的王先生已在花厅候着了。” 春桃捧着铜盆进来,水面上漂着几片玫瑰花瓣,是沈微婉从沈家带来的香料。
侯府的花厅陈设看着体面,紫檀木的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的《松鹤延年图》也是前朝名家手笔。但沈微婉指尖拂过桌面时,却摸到一道未补全的裂痕 —— 这是用薄漆盖住的,稍微用力便能看出破绽。就像这座侯府,内里早已朽坏,全靠她沈家的嫁妆撑着门面。
王账房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副磨得发亮的铜框眼镜,见到沈微婉进来,连忙起身作揖:“老奴见过夫人。” 他手里捧着的账本,纸页泛黄,边角卷得像朵菊花。
沈微婉在主位坐下,春桃奉上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她没急着看账,反而问道:“上个月三姑娘的月例,为何拖到这个月才发?”
王账房的脸色僵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回夫人,库房…… 库房暂时周转不开。”
“周转不开?” 沈微婉拿起账本翻开,指尖点在其中一页,“这里记着,上月初二,二房的表少爷来借了五十两银子,说是要给心上人赎身。这笔钱,走的是公中账目?”
王账房的额头渗出细汗:“是…… 是老夫人允的,说是亲戚间该帮衬。”
“亲戚?” 沈微婉冷笑一声,翻过几页,“去年冬天,二房借着侯爷的名义,从我的锦绣庄取走了二十匹云锦,至今未还。账上只写着‘赠’,谁准他们拿我的嫁妆做人情?”
那二十匹云锦是江南织造局特供的贡品,原是母亲为她准备的,说是将来有了孩子,能做几床体面的小被子。如今却成了二房讨好别人的工具。
王账房的背弯得更低了:“夫人息怒,老奴这就去催讨……”
“不必了。” 沈微婉合上账本,声音平静无波,“从今日起,公中账目由我亲自过目。所有采买需持我手书的令牌,库房钥匙,也一并交上来。”
王账房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侯府的中馈历来由老夫人掌着,就算主母过门,也得熬个一年半载才能接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微婉冷冽的目光逼了回去。
“怎么?王账房是觉得,我这个侯府主母,管不了这几本账?” 沈微婉缓缓起身,石青色的裙摆扫过地面,带出一阵淡淡的香风,“还是说,这账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老奴不敢!” 王账房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双手奉上,“库房钥匙全在这儿,夫人请过目。”
沈微婉接过钥匙,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昨夜老夫人塞给她的那串沉香佛珠。这两样东西,一个管着侯府的命脉,一个系着侯府的体面,如今都落在了她手里。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被两个家丁拦在月洞门外,嘴里骂骂咧咧:“你们眼瞎了?连我都敢拦!我可是侯爷的亲弟弟!”
是萧珩。
沈微婉皱眉,示意家丁放行。萧珩一进门就嚷嚷:“哟,这不是新嫂子吗?正好,给我点银子,昨儿个在赌坊输了点,急着翻本呢。” 他长着张与萧玦有几分相似的脸,却没那份英气,眉眼间带着股游手好闲的浪荡。
沈微婉没理他,反而问王账房:“上个月,三姑娘的月例是五两银子?”
“是…… 是的。”
“那二房表少爷借的五十两,够三姑娘十年的月例了。” 沈微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萧公子觉得,是你的赌债重要,还是妹妹们的生计重要?”
萧珩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我哥很快就会从边关寄银子回来!到时候别说五十两,五百两都有!”
“哦?” 沈微婉拿起账本晃了晃,“可账上记着,侯爷上个月刚寄回的军饷,除去粮草,剩下的全用来填补你前阵子欠下的赌债了。萧公子要是不信,不妨问问王账房?”
王账房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嗫嚅着说:“确…… 确有此事。”
萧珩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仍不死心,眼睛溜溜地转着,忽然瞥见春桃手里捧着的首饰盒 —— 那是沈微婉昨日从库房取出来的,里面是一套赤金嵌红宝的头面,是沈家给她的压箱底之物。
“嫂子要是实在为难,” 萧珩搓着手笑道,“不如先把这套首饰借给我?等我翻了本,立马赎回来,还多给嫂子三成利!”
沈微婉还没说话,他竟伸手就要去抢。春桃吓得往后一躲,首饰盒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金步摇摔出来,上面的红宝石在晨光中闪着刺目的光。
“放肆!” 沈微婉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威严,“这是我的陪嫁,是沈家的东西!你也敢动?”
萧珩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不就是几件破首饰吗?等我哥回来,让他赔你十套!”
“赔?” 沈微婉弯腰捡起金步摇,指腹抚过上面精致的缠枝纹,“侯府现在的账上,连给下人们发月钱都不够,哪来的银子赔我?萧公子要是真急着用钱,不如把你那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卖了?那可是当年圣上赏的,值不少钱呢。”
那匹宝马是萧珩的命根子,他顿时涨红了脸:“你…… 你别太过分!”
“过分?” 沈微婉冷笑一声,命人把王账房带下去,然后对萧珩道,“去账房领二十板子,算是我替侯爷教训你。往后再敢动我的东西,就不是板子能解决的了。”
萧珩没想到这个看似温顺的新嫂子如此强硬,气得跳脚:“你敢打我?我要告诉老夫人去!”
“尽管去。” 沈微婉转身走向库房,“顺便让老夫人看看,你这几年从公中拿了多少银子,又偷了我多少嫁妆。”
萧珩看着她的背影,终是没敢去找老夫人。他知道,老夫人如今全靠沈家接济,绝不会为了他得罪沈微婉。
沈微婉来到库房,这里比她想象的还要空荡。除了几件撑场面的旧家具,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带来的嫁妆被单独放在一间上锁的屋子里,锦盒堆得整整齐齐,上面贴着红纸条,写着 “江南绸缎庄”“京郊良田”“赤金百两” 等字样 —— 这是她昨夜让人重新清点过的。
“把所有刻着‘萧’字的箱子,全搬到外间去。” 沈微婉吩咐道,“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碰。”
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侯府给她的 “回礼”,其实都是些不值钱的旧物,连她嫁妆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但按规矩,这些也算是她的东西,如今她却要与侯府彻底分清。
处理完库房的事,沈微婉回到书房,提笔给沈家的掌柜写了封信。让他每月从绸缎庄和良田的收益里,拨出五千两银子送到侯府,对外只说是 “侯爷托人从边关带回的饷银”。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在信纸上落下娟秀的字迹,忍不住问道:“夫人,咱们为什么要瞒着?这明明是咱们沈家的钱。”
沈微婉放下笔,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因为侯府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她需要时间,需要用这些钱稳住侯府,也稳住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等萧玦回来,她再一笔一笔,把属于沈家的东西全讨回来。
傍晚时分,王账房来报,说萧珩挨了板子后,老实了许多,躲在自己院里没出来。各房的月例也已发下去,下人们领到银子时,脸上都带着感激 —— 他们早就听说新夫人厉害,却没想到能这么快解决拖欠的月钱。
沈微婉点点头,让春桃取来账本,开始核对今日的采买清单。忽然,她看到其中一项:“给二房表少爷买的玉如意,五十两。”
她拿起笔,在后面画了个叉,改成:“取我妆奁里的那支碧玉簪送去,说是侯爷的意思。”
那支碧玉簪是普通货色,不值什么钱,但胜在是 “侯爷送的”,二房就算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
夜色渐深,沈微婉看着账本上渐渐平衡的收支,终于松了口气。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她走到窗边,望着天边的冷月,忽然想起温景然送来的那包药材。
“春桃,” 她轻声道,“把那包药材拿来,今夜用砂锅慢慢炖着。”
药材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清苦的暖意。沈微婉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轻松,但她握着那串沉香佛珠,心里却异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