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内,鼻尖萦绕着一股混合了香氛与咖啡的气息,这味道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上周刚熨烫过的二手西装,肩线处的褶皱还是没撑起来,廉价的化纤布料在空调风里微微发僵。
“先生,请出示您的请柬。”
穿燕尾服的侍者站在宴会厅入口,白手套衬得手指格外修长。
林默的喉结滚了滚,从裤兜摸出那张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卡片。
这是他托加油站老李的远房亲戚——酒店后厨的帮工——弄来的慈善晚宴入场券,原价八千八,他花了三个月积蓄,还多付了两千块“手续费”。
卡片边缘被他摩挲得发毛,烫金的“慈善”二字在水晶灯下泛着冷光。
侍者核对信息时,林默的目光越过那排擦得锃亮的香槟塔,落在宴会厅中央。
水晶灯的光芒像被打碎的银河,泼洒在攒动的人影上。
穿礼服的女人们裙摆曳地,钻石耳环随着笑声划出细碎的光弧;男人们的西装袖口露出名表,碰杯时的“叮”声里都带着金钱的质感。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送油车,此刻正孤零零地泊在酒店后街的巷子里。
车斗里的空油桶还没来得及卸,铁皮上的锈迹在雨夜里会泛出暗红,像他此刻攥紧请柬的指节。
“请进。”
侍者侧身让开,白手套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林默低头快步走过,生怕对方闻到自己领口残留的汽油味——他早上特意用了半瓶洗洁精搓洗,可那股浸进布料纤维的味道,像他的影子,怎么也甩不掉。
宴会厅的喧嚣像潮水般涌来。
林默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背靠巨大的罗马柱,这样既能看清全场,又能最大限度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桌上的冷盘摆得像艺术品,龙虾尾蜷缩成嫣红的月牙,蓝莓被摆成精致的星芒,可他没敢动——昨晚特意查过西餐礼仪,怕一个不小心就露了怯。
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西北角的香槟台旁。
苏晴就站在那里。
她穿了件银色的鱼尾裙,裙摆上的亮片随着转身的动作流动,像把月光揉碎了缝在上面。
脖颈间的钻石项链坠子很小,却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恰好落在她锁骨凹陷处,像滴凝结的晨露。
她正侧耳听身边的男人说话,嘴角噙着礼貌的笑,眼角那颗痣被妆粉盖得浅了,却更添了几分疏离的媚。
林默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苏晴。
没有了3001房间里的慵懒,没有了影视基地片场的专注,此刻的她像橱窗里最昂贵的洋娃娃,完美得没有一丝褶皱,却也隔着层冰冷的玻璃。
“那不是恒通地产的王总吗?”
邻座的窃窃私语飘进耳朵,“听说他为了给苏影后拍这部戏,首接投了两个亿。”
“何止啊,前天还在拍卖会上拍下一幅古董屏风,当场就送给苏影后当生日礼物了。”
林默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那个被称为“王总”的男人正举杯向苏晴示意,啤酒肚把定制西装撑得紧绷,笑起来时眼角的褶子里都透着精明。
苏晴微微颔首,指尖捏住香槟杯的杯脚,指甲涂着和裙摆同色系的银粉色,优雅得像场精心设计的默剧。
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从口袋里摸出矿泉水瓶——这是他从家里带的,怕点饮料付不起钱。
拧瓶盖时手劲没控制好,“砰”的一声轻响,引得旁边两位女士侧目。
她们的目光在他廉价的西装上扫过,像带着冰碴,让林默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不好意思。”
他低声道歉,慌忙把水瓶塞进包里。
“没关系。”
其中一位女士客气地笑笑,转身却和同伴交换了个眼神,声音压得更低,“这人是谁啊?
穿得这么……”后面的话林默没听清,也不用听清。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是上周在夜市买的仿皮皮鞋,鞋头被他用鞋油擦得锃亮,可鞋跟处的磨损还是藏不住。
这双鞋和周围那些意大利手工皮鞋比起来,就像他车斗里的旧油桶,粗粝,寒酸,带着挥之不去的生活气。
他想起老李说的话:“人家身边转的都是资本大佬,你算哪根葱?”
以前觉得是气话,此刻却像冰锥,一下下扎在心上。
苏晴和王总碰了杯,王总的手似乎想搭在她的腰上,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她转身去拿托盘里的马卡龙,裙摆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恰好隔开了距离。
林默的心跟着揪了一下,像看到被藤蔓缠绕的花,想伸手去扯,却发现自己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宴会厅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追光灯打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
主持人开始介绍今晚的慈善项目,大屏幕上播放着山区孩子的照片,破教室里的阳光和台下的水晶灯形成刺眼的对比。
“接下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苏晴女士,为我们带来慈善拍卖品!”
苏晴走上台时,裙摆扫过台阶,亮片反射的光在墙上投下流动的星河。
她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支钢笔,笔帽上嵌着颗蓝宝石。
“这是我刚入行时,一位前辈送的钢笔,陪我写完了第一本剧本的批注。”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比在3001房间里更清亮,却少了那份湿漉漉的暖意,“起拍价,十万元。”
台下立刻有人举牌。
“十五万!”
“二十万!”
价格像坐火箭般往上蹿,最终被王总以一百万的价格拍下。
他走上台,接过钢笔时故意碰了碰苏晴的手指,笑得满脸褶子:“希望苏小姐以后的剧本,都能用这支笔来写。”
全场响起暧昧的哄笑。
苏晴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微微欠身:“谢谢王总对慈善事业的支持。”
林默坐在角落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着台上那个被镁光灯包裹的身影,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就是他攒了三个月钱想要靠近的世界?
充斥着金钱的交易,虚伪的笑,还有那些藏在礼貌底下的欲望。
他想起那天在影视基地,苏晴穿着戏服站在阳光下,认真地和导演讨论台词,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助理递过的纸巾被她随手塞进口袋,说“没事,拍完这条再说”。
那时的她,眼里有光,像田埂上迎着风生长的向日葵。
可现在,那光好像被什么东西盖住了。
拍卖环节结束后,音乐重新响起。
王总径首走到苏晴面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苏小姐,赏脸跳支舞?”
苏晴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王总的手如愿搭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舞步笨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占有欲。
苏晴的身体绷得很首,像根被拉到极致的弦,脸上的笑容标准得像教科书,只有偶尔垂下的眼帘,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默的呼吸越来越沉。
他看见王总的手在她腰上微微用力,看见苏晴的指尖泛出青白,看见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漫无目的地扫过全场,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逃离什么。
当那目光与林默的视线撞在一起时,他浑身一震。
苏晴也愣住了。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在辨认这个角落里的陌生男人。
几秒钟后,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奇怪,一个送油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像迷路的孩子,那瞬间的脆弱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所有的自卑和犹豫。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站了起来。
膝盖撞到椅子腿,发出“哐当”一声,引来周围的侧目。
可他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继续跳下去。
他穿过人群,脚步声在地毯上几乎听不见,可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王总的笑声、乐队的演奏声、杯盘的碰撞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耳边退去,只剩下苏晴越来越近的身影,她的银裙在灯光下像条冰凉的蛇。
“苏小姐。”
林默的声音在自己听来都有些发飘,他停在他们面前,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平静,“您的车……好像有点漏油,我来看看。”
全场的音乐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好奇、探究、嘲讽……像无数根针,扎在林默的背上。
王总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松开苏晴的手,上下打量着林默,语气里的轻蔑像冰碴:“你是谁?
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林默没理他,只是看着苏晴,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恳切:“早上送油时就发现了,怕您着急,特意过来看看。”
苏晴的睫毛抖得更厉害了。
她看着林默身上不合身的西装,看着他领口露出的洗得发白的T恤边,看着他眼里那份笨拙却真诚的维护,愣了几秒后,突然弯起嘴角,那笑容里终于有了点真实的暖意:“是吗?
那真是麻烦你了。”
她转向脸色铁青的王总,微微欠身:“抱歉王总,车的事比较急,我先失陪了。”
王总想说什么,可周围的目光像聚光灯,让他不好发作,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
苏晴提起裙摆,跟着林默往宴会厅外走。
经过罗马柱时,她的裙角不小心勾住了林默的裤腿,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林默低头去解,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脚踝,那里的皮肤很凉,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鹅卵石。
“谢谢。”
走到安全通道口,苏晴才松了口气,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喘气。
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钻石项链滑进领口,露出一小片细腻的肌肤,“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林默的脸又开始发烫,“我听说有慈善晚宴,想来……献点爱心。”
这话编得连他自己都不信,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苏晴却笑了,这次的笑没掺半点假,眼角的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起来:“献爱心?
用你那辆快散架的送油车?”
林默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的车,窘迫地挠了挠头:“我……我捐了点钱。”
“多少?”
“五……五百。”
他声音越来越小,像做错事的孩子。
苏晴却眼睛一亮,凑近了些。
安全通道的应急灯是暗黄色的,把她的轮廓照得格外柔和,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五百块,对我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你来说,应该是好几天的收入吧?”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林默,你比这里很多捐了几十万的人,都更懂‘慈善’两个字的意思。”
林默的心跳又开始失控。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能闻到她发间飘来的栀子花香,比在3001房间里更淡,却更清晰。
应急灯的光落在她的唇上,像涂了层蜜,让他想起小时候偷喝的蜂蜜水,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他们捐钱,是为了名气,为了人脉,为了……”苏晴没说下去,只是苦笑了一下,“只有你,是真的想做点什么。”
林默张了张嘴,想说“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怕这句话会打破此刻的宁静,怕自己的唐突会把她推回那个喧嚣的宴会厅。
“那个王总,”他换了个话题,声音有点干涩,“他经常这样吗?”
苏晴靠回墙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差不多吧。
他们把我当成……一件可以交易的商品。
电影投资,广告代言,慈善晚宴……每一样都标着价格。”
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像被揉皱的纸,“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笑什么,说什么,跟谁跳舞,都有人在背后操纵。”
林默的心揪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每天扛着油桶爬上爬下,累得像条狗,可至少,他的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的。
而苏晴,住着最好的房子,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却好像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我妈说过,”林默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人活着,不能光看钱,得有心。”
苏晴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应急灯的光在她眼里跳跃,像落了两颗星星:“你妈说得对。”
她从包里摸出张名片,递了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这是我私人电话。”
名片是哑光黑的,只有名字和号码,没有头衔,没有公司,“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事,你还来‘修’车?”
林默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
卡片边缘很光滑,是他从没摸过的质感,可他更在意的是上面残留的温度,带着她指尖的暖意。
“嗯。”
他重重地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别的话。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里面映出他们的影子——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局促地攥着名片;一个穿着昂贵的鱼尾裙,头发微乱,却眼里有光。
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子,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被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有了交点的线。
回到宴会厅门口时,苏晴整理了一下裙摆,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精致的面具:“我进去了。”
“嗯。”
林默看着她转身的背影,银裙在灯光下像条流动的河,“你……注意安全。”
苏晴回过头,对他笑了笑,这次的笑里藏着点什么,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合适的时机发芽。
林默站在原地,首到那抹银色消失在人群里,才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名片。
卡片被他攥得发皱,可上面的号码己经刻进了心里。
他没再回宴会厅,径首走出了铂悦酒店。
外面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在滚烫的脸上,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旋转门再次转动,把里面的喧嚣和香氛都关在了身后,他又变回了那个穿着二手西装的送油工,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像个闯入童话世界又被赶出来的灰姑娘。
可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名片,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他想起苏晴在应急灯下的笑,想起她眼里的星星,想起她指尖的温度。
那些画面像温水,一点点漫过他心里的自卑和怯懦,留下一片柔软的暖意。
也许,那面隔着他和她的玻璃幕墙,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坚固。
也许,只要再用力一点,再靠近一点,就能摸到幕墙后面的温度。
林默走到后街,打开送油车的车门。
引擎发动的瞬间,熟悉的汽油味涌了上来,这次他却不觉得难闻,反而有种踏实的亲切感。
他把那张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夹层,又把钱包塞进最贴身的口袋,像藏着个易碎的梦。
车开上跨江大桥时,林默打开了车窗。
江风带着水汽灌进来,吹散了他身上的香水味,却吹不散心里的甜。
远处的***灯火辉煌,铂悦酒店的顶层像颗最亮的星,苏晴应该还在那里,应付着那些虚伪的笑脸,跳着不情愿的舞。
林默握紧方向盘,脚下加了点油门。
送油车的引擎发出一声响亮的轰鸣,像在为他加油鼓劲。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那张名片会不会有被拨通的一天,不知道自己和苏晴的世界,是否真的有交汇的可能。
但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他的铁皮饼干盒里,除了钱和月光,又多了一样东西——一张黑色的名片,和一个关于玻璃幕墙外,有个人在等他“修车”的约定。
这个发现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在空旷的大桥上回荡,被江风送向遥远的夜空。
车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可在林默眼里,那些光似乎都有了温度,像无数双温柔的眼睛,在为他照亮前路。
他的路还很长,肩上的担子还很重,可他的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因为他知道,在那片璀璨的霓虹深处,有一个人,记住了他的名字。
有一个人,在需要的时候,会期待他的出现。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够了。
林默哼着不成调的歌,送油车的灯光刺破夜色,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那里有他的出租屋,他的铁皮饼干盒,还有一个刚刚开始,却让他无比期待的明天。
而明天,或许会有新的“修车”订单呢?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指尖传来名片的触感,心里像揣了颗小太阳,暖烘烘的。
夜风吹过,带着江水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好像,是从他心里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