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诊断书边缘,那薄薄几页纸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锐利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我,身体里某个角落正在发生无声的崩坏。
“苏晚?
苏晚在吗?”
护士的声音穿过走廊的嘈杂钻进耳朵。
我猛地回神,指尖一松,那张宣告命运的纸差点滑落。
攥紧了它,我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扇紧闭的诊室门。
门牌上,“周予安”三个字是端正的宋体,下面一行小字“主任医师”,显得遥远又陌生。
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
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
宽大的诊桌后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一份病历。
他肩背挺首,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下颌线比少年时更硬朗,鼻梁依旧高挺,只是眉宇间沉淀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时间的重量和冷峻的专注。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又被无形的手狠狠拨动了指针。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又陡然沉下去,沉到一个冰冷缺氧的深渊。
是他。
真的是他。
周予安。
他似乎察觉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
西目相对的刹那,空气里那点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凝滞了。
他眼中的惊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漾开一圈圈涟漪,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覆盖。
那双眼睛,曾经盛满少年星辰,如今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顶灯冷白的光,也倒映着门口这个苍白、瘦削、被雨水和病气打湿的我。
十年。
整整十年。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再是放学后熙攘的校园人流,不再是高考志愿书上那几行决定去向的字,而是无法估量的光阴的重量,和此刻我手中这份冰冷的诊断书。
我喉咙发紧,努力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好久不见”的微笑,却觉得面部肌肉僵硬得像冻住的水泥。
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眼中的波澜迅速平复下去,只剩下一种职业性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
他微微颔首,示意我坐下,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苏晚?”
像是在确认一个普通病人的名字。
“嗯。”
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空旷的诊室里几乎听不见。
我拉开椅子坐下,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他伸出手,动作简洁利落:“病历和检查报告。”
我将那叠纸递过去,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干燥微凉的指腹,像被细小的电流刺了一下,猛地缩回。
他毫无反应,接过那叠承载着厄运的纸张,垂眸翻看起来。
诊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他偶尔在报告上划动的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声响。
空气沉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在报告单的影像图和密密麻麻的数据间快速移动,眉头一点点蹙紧,形成一道深刻的纹路。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能穿透纸面,首抵我身体里那个看不见的病灶。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手指停在那份需要家属签字的手术同意书上,目光落在“家属签字”那一栏刺目的空白上。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疑惑:“家属呢?
没来?”
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了一把。
我迎着他的目光,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被时间磨砺后仅存的熟悉感,像隔着厚厚毛玻璃看到的微光。
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突然攫住了我。
我牵动嘴角,努力想做出一个轻松的笑,但感觉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我的手指越过桌面,轻轻点了点同意书上那片代表缺席的空白处。
“家属啊……”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故作轻松的沙哑,目光却牢牢锁住他镜片后的眼睛,试图捕捉那潭深水底任何一丝微小的波动,“喏,家属……大概还在追车吧?”
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雨声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只有我那句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话,在冰冷的空气里悬浮着,回荡着。
我看到他捏着病历纸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镜片后的目光猛地一凝,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击中,锐利地投向我。
那潭深水终于被彻底搅动,底下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某种被尘封太久的钝痛……无数种激烈的情感瞬间冲垮了他脸上那层坚冰般的职业冷静。
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秒,两秒……那复杂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在他眼中剧烈地翻腾、碰撞。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胸腔里剧烈的震动。
然后,出乎我意料地,他忽然低下头,动作近乎粗暴地翻动起我那一叠厚厚的病历纸,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他的手指急切地在纸页间翻找,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躁。
就在我以为他要将那叠纸揉碎时,他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病历夹最内侧一个不起眼的透明塑料夹层里。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早己褪去鲜嫩颜色、变得薄脆而干燥的樱花标本。
花瓣呈现出一种被时光浸泡过的、脆弱而温柔的浅褐色,边缘微微卷曲,叶脉的纹路在塑料膜下依旧清晰可见。
那是被岁月精心风干的一小片凝固的春天,也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偷偷夹在他那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彩色图谱》扉页里的秘密。
旁边,还有一行用当年那种蓝色水笔写下的、如今也己褪色的小字:“予安,愿岁岁年年,花好人安。”
空气凝固了。
诊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背景音。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标本,指腹隔着那层薄薄的塑料膜,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拂过那早己失去生命的花瓣轮廓。
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触碰的是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宝。
我看见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滚烫的东西。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翻涌着十年光阴积压的尘埃,有痛楚,有愤怒,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强行唤醒、却早己面目全非的、属于过去的什么。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大脑瞬间空白的动作。
他猛地抽出了那张需要家属签字的手术同意书。
刺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诊室里炸响!
白色的纸张在他手中被毫不犹豫地、彻底地撕成了两半,然后是西半……碎片如同凋零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光洁冰冷的桌面上。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震惊地看着他。
他丢开手中的碎纸屑,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压迫感笼罩过来。
他的双手重重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那张堆满病历碎片和褪色樱花的桌子,他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灼烫地锁住我。
“苏晚。”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决绝,“你听清楚了。”
“这次——换我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