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草绳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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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宋月萤就被婆婆一脚踹醒。

“还睡?

天亮了你就能当祖宗啦?”

她睁开眼,眼前黑乎乎的,睫毛上都结了霜。

昨晚她烧了一夜,脑壳像被灌了铅,但不敢吭声。

屋里没人关心她发没发烧,只要她还睁得开眼,就得下地。

穿衣服慢了一点,婆婆就一把将她从炕上拽下,像拎一只破草鸡似的拖到灶前,骂骂咧咧:“干活的时候不动弹,等有饭吃你就跑第一!”

她穿着那件旧棉袄,里面缝着糖纸的那块,贴在心口,发着微弱的热,像是她仅存的一口气。

村头打草绳的空地冻得结了壳,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别的女人坐着用手抽草,她被婆婆赶去踩草——把干草倒在地上,用脚反复碾压,踩软了再卷成股,拧成绳。

她个子小,踩不动。

干草打在腿上,扎得生疼,风一吹,钻到裤腿里,像刀子刮肉。

她咬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踩了好一阵,腿麻了,脚底***辣地疼,像裂了皮。

旁边几个妇人边抽草边闲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三十块买来的,踩个草都踩不好,怕不是个瘟神。”

“她一来,东家那只老母鸡就死了。”

“她亲妈疯了,说不定她以后也疯。”

“丧门星,克父克母克哥,还不得克婆家。”

她低着头,不敢看她们。

她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说,她是“外头来的花钱买的被卖掉的”,不是人,是货,是牲口。

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别这样”。

连婆婆也只是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冷冷看着,吐了口唾沫:“别指望吃闲饭,干不动的,早晚打发回去。”

她咬着牙,低头继续踩。

草又干又硬,磨得她的脚像被刀割过,一抬脚,鞋底都沾了血。

忽然,有团东西砸在她膝盖上。

她一低头,是一小团布。

她抬起头,是那个男孩站在不远处,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转过头,又装作继续忙自己的事。

她认得他,那是婆家儿子,是她“未来的丈夫”。

他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旧褂子,身形单薄,神色冷淡。

他蹲下来,低声道:“你手……流血了。”

她看了一眼自己手掌,果然红一块紫一块,指缝里破了皮,混着草屑像烂泥巴。

她想说“谢谢”,却说不出口。

她只是伸手接过那团布,一句话没说,把它紧紧攥在手里。

那是块洗得泛白的小布头,上面还有点香皂的味道,是她到这个家后第一次闻到“干净”的气息。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给她布,也不敢问。

只是低下头,攥得更紧一点。

她背后忽然传来咳嗽声。

她回头,看见灶前的男人抽着旱烟,坐在矮凳上,帽子压得低,看不清神情。

那是她公公,刘元合。

他头发灰白,脸上沟壑深刻,像冻土开裂的地缝,一声不响地抽烟,烟头一闪一闪,像是点着的余命。

他的目光从来不会落在她身上,仿佛她不是个人,是一只刚抱回来的羊,活着就行,能干活更好。

婆婆在耳边骂,她有时盼望他能开口替她说句公道话。

可他从来没说。

他只在那天晚上,看了她一眼,说了句“她能干活就行。”

从那一刻起,她明白,在这家人眼里,她不是“儿媳”,不是“孩子”,只是“能不能干活的一个人”。

她爹为什么把她卖了?

她一首没问过,也不敢问。

但她听见过镇上人背地里议论,说那年她爹赌输了钱,被人堵在路口差点被打死。

她娘疯疯癫癫的,没法再生养,家里只剩她和哥哥,粮食不够吃,丢一个轻点的、没劳动力的,就能换口粮。

三十块,够他们一家吃上一个月。

“反正是个闺女,养大了也是白送人。”

那是她的命价。

婆家为什么要买她?

她也不清楚。

有人说,是因为她丈夫身体不好,家里找人“冲喜”;也有人说,是因为婆婆年纪大了,想要个丫头回来使唤。

这事,是丈夫的大姐——郭兰香出的主意。

她是嫁出去的,住在镇上,夫家姓郭,所以村里人都叫她“郭兰香”。

可没人敢忘了她是老刘家的亲闺女,回来一趟,说话比婆婆还响。

那天傍晚,郭兰香正好来串门,看她坐在墙角发呆,冷哼一声:“装什么可怜?

干完活再装也不迟。”

她没回头,也没说话。

只是继续低头,把手里的布一针一线地缝进破棉袄里。

傍晚,夕阳像被烟尘掐住了脖子,只剩下一点灰黄色的边。

她坐在院子角落,旁边是一口没水的缸和一堆柴草。

她不敢回屋,屋里冷,婆婆的脸更冷。

她把那块布缝进了里衬。

针脚不整齐,线也快用完了。

可她一针一针地缝,就像缝一颗心,不是她的,是她还没能说出口的希望。

她在心里想,如果那块布能一首留在她身上,是不是就说明,她还有一点“不是白来的东西”。

那夜她做了个梦。

梦见哥哥穿着单衣,背着一口袋煤球,一边走一边哭。

她追着他喊:“哥你去哪?”

他没有回头,只说:“我去挣钱,赎你回来。”

她吓醒,冷汗湿透了后背,耳边像还回荡着那句“赎你回来”。

她从被窝里探出手,在心口摸了摸。

那块布还在,缝得歪歪扭扭,却贴得紧紧的,像个缩小的梦。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哥哥回来。

可她知道,如果她不等,那句“等我”,就真的没了意义。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是说了就没了的,比如一块地、一口粮、一个孩子。

她不想再被人买第二次,也不想再被谁说:“她不值钱。”

她要活着,一针一线地活,一碗稀饭一口地活。

不是为了翻身,也不是为了出人头地。

她只是想,有一天哥哥真的回来,哪怕站在村口找不到她时,有人还能指一指土屋那头,说:“她没走,她一首都在。”

那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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