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接旨吧。”父亲镇国公的声音,不是寻常的低沉,而是带着一种古老沉钟般的厚重,
一下一下,敲碎了满室凝滞的寂静,也狠狠地,撞碎了我。
我指尖紧攥着那方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血色从指甲缝里一寸寸褪去,只剩下苍白的底色。
帕上,那只孤零零的鸳鸯,是我一针一线,用尽少女心事,
绣给远方青梅竹马的晏之哥哥的念想。可如今,这丝线缠绕的温柔,还没来得及送出,
就要被那一道明晃晃的圣旨,彻底淹没,窒息而亡。我甚至不用抬眼,
也能感受到那明黄卷轴上,字字句句透出的冰冷与荒谬。它不是要将我送入深宫,
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日夜对着我这张与早逝姑母——元惠皇后有七分相似的脸,
呼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不,那样的命运,至少还有一丝熟悉的悲剧底色。更可笑的是,
它竟是要将我,堂堂皇帝亲封的安乐郡主,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随手丢给一个我连名字都觉得拗口的武将——许良褚。父亲说,
那是个能“护我周全”的男人,可我听来,那分明是一座为我量身打造的,金丝牢笼。
“我不嫁!”我霍然起身,动作猛烈得带翻了手边的青瓷茶碗。“哐当”一声脆响,
瓷片四溅,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那声音,比我此刻的心,还要清晰,还要支离破碎。
滚烫的泪水,像决堤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父亲那张,在我记忆里永远威严,
不苟言笑的脸。喉咙里哽着一股血腥气,那是绝望与不甘,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我恨的,
从来不是这桩婚事本身,而是这像蛛网般密不透风,让我无法挣脱的宿命。姑母临终前,
那双枯瘦的手曾紧紧拉着我,声音微弱却坚定:“我们阿玉,定要嫁与心悦之人,一生顺遂。
”晏之哥哥远赴边关,临行前,也曾在我耳边低语:“待我功成名就,必十里红妆相迎。
”那些言语,那些誓约,仿佛还带着昨日的风声,在耳畔萦绕。可我的世界,
早已随着他们的离去而坍塌成一片废墟。如今,我唯一的父亲,却要亲手将这片残垣断壁,
推给一个与我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任其风吹雨打。“由不得你!”父亲的声音,
像北境千年不化的寒铁,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许良褚是我一手提拔的将领,忠心耿耿,他能保住你的命!”“我的命?”我凄然一笑,
泪眼朦胧中,直视着他,眼底是烧灼的痛,“什么样的命?像个物件一样被圈养起来,
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粗鄙不堪的武夫,这就是您要给我的……好命吗?!
”父亲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那双曾在沙场上叱咤风云,沾染过无数血腥的手,
此刻却在袖中微微颤抖。半晌,他才一字一顿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子,
一寸寸剜着我的心,血肉模糊。“不然呢?进宫去,让你也尝尝你姑母的滋味吗?!
”他猛地逼近一步,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痛楚与疯狂,“让那个男人一边对着你的脸,
一边喊着‘元惠’的名字,夜夜折磨你,直到你耗尽心血,油尽灯枯!
这就是你想要的心悦之人吗?!”我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拽入了冰窟。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关于皇帝对姑母那近乎偏执的爱,不,
那不是爱,那是扭曲的占有欲,我早有耳闻。姑母死后,他性情大变,如同疯魔般,
满世界寻找与她相似的女子。而我,偏偏是那千万人中,最像的那一个。原来,这桩婚事,
从一开始就不是选择题,而是一场,无路可退的逃亡。我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
身体里的每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绝望。父亲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
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头。
“许良褚人是木讷了些,但他身家清白,勇武可靠。嫁给他,你依旧是镇国公府的嫡女,
没人敢欺负你。阿玉,爹这是在救你。”救我?我低头,
目光落在手中那方被泪水洇湿的绣帕上,泪滴在孤单的鸳鸯上,洇开一圈又一圈的水痕,
模糊了它本来的模样,也模糊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幻想。是啊,救我。用一个火坑,
来躲避另一个炼狱。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圣旨,那触感,
并非只是薄薄的绢帛,更像是触碰到我未来几十年的枷锁,冰冷,沉重,无从挣脱。
他们可以决定我的婚姻,可以把我嫁给任何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但是,我的心,永远,
永远不会属于他。第二章:笨拙的初见圣旨落下的第三天,
那个被命运强行塞进我生命里的男人,许良褚,来了。我隔着一重影影绰绰的珠帘,
冷眼看着他。他像一堵移动漆黑的铁塔,从院外那方明亮的天光中,一步一步,
沉重地踏入院中。每一步都像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可我分明感觉到,那声音,
是直接踩在了我心口,一下一下,震得我胸腔发闷。他很高,高得有些吓人,
魁梧的身形几乎将门外那片明媚的光线都生生挡住。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青布袍子,
穿在他身上却显得紧绷,将底下那结实得有些骇人的肌肉轮廓,勾勒得一清二楚。
古铜色的皮肤,不是健康的麦色,而是那种被边关凛冽的风沙和毒辣的烈日,
毫不留情地烙下印记的深沉。那是一种粗粝、坚硬,带着血与火气息的颜色。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团扇,指节发白。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晏之哥哥的身影。
他总是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身形颀长如竹,清瘦而挺拔。靠近时,
总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那是他日夜苦读留下的痕迹。他说话时,
眼角眉梢都含着温和的笑意,整个人温润得像一块上好的暖玉,让人只觉岁月静好。
而眼前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我格格不入的粗粝感。空气里,
似乎都飘来了若有若无的,属于兵器碰撞和汗水浸染的铁锈味,带着边塞特有的凛冽与血腥。
他就是我的夫君。我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意从胸口蔓延开来,像无数根细密的针,
扎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母亲在一旁,轻轻推了我一下,那触感冰凉而遥远,
我才猛地敛回心神,强迫自己款款走出珠帘。“张将军。”我屈膝行礼,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渣子里滚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
整个人猛地僵了一下,像一尊巨大的石像被人突然触碰。那双在战场上必定锐利如鹰的眼睛,
此刻却有些无措地垂下,避开了我的目光,仿佛我的眼神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郡……郡主。”他的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低沉,沙哑,
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与局促。我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径直转身,在主位上缓缓坐下,
端起手边的茶杯,只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瞥着他。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高大的身躯显得笨重而无所适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张黝黑的脸,竟慢慢地,
一点一点地涨起了一层暗红色,像是被烈日烤过,又被羞窘浸染。我心中冷笑一声。
这就是父亲口中“勇武可靠”的将领?连见我一面都如此局促不安,
简直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土气得让人心生厌恶。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冰冷,
他终于鼓起勇气,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双手捧着,
小心翼翼地奉上:“郡主,这是……末将的一点心意。”我没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粗糙的木盒,眼底尽是嫌弃。他大概以为我不肯收,
急得向前猛地迈了一大步,想要把东西放到我手边的桌上。“砰——”他宽大的袍袖,
不偏不倚地,狠狠地扫到了桌上的砚台。那方上好的端砚应声翻倒在地,冰凉的墨汁,
像一团漆黑的恶魔,不偏不倚,尽数泼洒在我月白色的湘妃裙上。那条裙子,
是晏之哥哥最喜欢我穿的颜色。他曾说,我穿上它,像月光下的仙子。空气瞬间凝固,
沉重得让人窒息。我猛地低下头,看着裙摆上那朵迅速洇开,丑陋的墨菊,
那墨迹像毒瘤一样,一点点侵蚀着月白,也侵蚀着我心底所有美好的回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连呼吸都忘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过去所有美好的、干净的、珍视的一切,从今天起,都要被这个男人,这样粗暴地,
一件一件地毁掉,再也无法复原。“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慌了神,
高大的身躯显得愈发笨重,像一头被困住的巨兽,手足无措。他想上前帮忙,
却又像被无形的屏障阻隔,不敢碰我,只能伸着一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停着,
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赔!郡主,我赔你一条新的!”“赔?”我缓缓抬起头,
带着最深的厌恶,正眼看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冰冷,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
直直地扎向他。“张将军,你赔得起吗?”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精准而狠厉地刺向他最脆弱的神经。他彻底愣住了,那张原本涨红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变得青白,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僵硬地、狼狈地站在那里,任由墨汁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也任由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我看着他这副“呆板”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快意,
只有无尽的悲凉与绝望。我的夫君。他毁了我最心爱的裙子,却只会说一个“赔”字。
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真诚的道歉的话,都说不好。第三章:红配绿的裙子大婚三日后,
我正式成了张夫人。这个称呼像一根细细,看不见的刺,扎在我心上,不疼,却时时提醒我,
我的人生已经拐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甚至有些荒诞的岔路。我整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对将军府的一切不闻不问,仿佛这里只是我暂住的客栈。许良褚似乎也知道我不待见他,
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时,像个木头桩子般立在院外请安,从不多在我眼前晃。
我们就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相安无事,也毫无干系,各自活在各自的孤岛上。
直到那天下午,管家领着两个小厮,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大箱子,
停在了我的院门口。“夫人,这是将军给您置办的衣料。”管家恭敬地禀报。
我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没什么兴致。自从那日他笨手笨脚地毁了我的湘妃裙,
我就再没穿过任何浅色的衣服,仿佛那些清雅的颜色,都带着被玷污的痕迹。“打开吧。
”我随口吩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箱盖掀开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眼睛,
像是被无数根尖锐的针,狠狠地刺了一下。满眼的,是大红,翠绿,宝蓝,
明黄……那些颜色,鲜亮得像是乡下戏台子上,唱大戏的戏服,俗气得让人眼睛生疼,
几乎要流下泪来。尤其是那匹大红的料子,上面还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俗不可耐的牡丹,
简直晃得人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腾。我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这就是他说的“赔”?
这就是他所谓的“心意”?我的贴身丫鬟夏荷,也是一脸震惊,她捂着嘴,
小声在我耳边嘀咕:“天呐,这……这是什么呀?将军的眼光,也太……”“太别致了。
”我接过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那笑意带着几分凉薄,几分无奈。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个高大魁梧,不苟言笑的木头男人,站在琳琅满目的布庄里,
指着这些最扎眼的颜色,一脸严肃地说“全要了”的滑稽模样。那画面,荒诞得让人想笑,
又想哭。他是故意的吗?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的品味?还是说,
在他一个只知道刀枪剑戟的边关武夫的眼里,女子最好的装扮,
就是把自己穿成一棵挂满了彩灯的圣诞树?一股怒火夹杂着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瞬间涌上心头。我捏着帕子,指尖几乎要将帕子撕裂,正要发作,
让管家把这些“好东西”全都扔出去,眼不见为净。恰好,许良褚身边那个叫石头的亲兵,
从外面走了进来,憨声憨气地禀报:“夫人,将军让小的来问问,您喜不喜欢。要是喜欢,
他再去买。”“再买?”我气笑了,那笑声带着一丝颤抖,一丝绝望,
“你家将军是觉得我这里不够像布庄,还是想让我开个染坊,把这些颜色都染一遍?
”石头被我噎得一愣,那张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他挠了挠头,似乎没听懂我话里的嘲讽,
反而一脸认真地解释起来,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闷锤,敲在我心上:“夫人您别误会。
为了给您赔那件裙子,将军昨天休沐,在京城最大的几个布庄逛了一整天。
他也不懂什么料子好,就跟掌柜的说,要‘最精神、最喜庆’的颜色,说您年纪轻轻,
穿素了不好,得穿得‘热闹’些,心情才能好。”石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根钝针,
一下一下地戳着我早已麻木的心:“这些都是他亲自挑的,掌柜的推荐了好些淡雅的,
他都不要,说那些颜色‘没劲’,配不上您。小的看他挑得那么认真,
还以为……还以为您会喜欢呢。”他说完,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微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愣住了,捏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中,指尖冰凉。我脑海里,
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画面:那个高大魁梧、不苟言笑,甚至有些笨拙的男人,
站在琳琅满目的布料前,手足无措,却又无比固执地,在一堆雅致的素色中,
挑出了这些在他看来“最好”、“最精神”的颜色。
他或许还想象着我穿上这些“喜庆”的衣服,会笑得多么开心。他不是在羞辱我。
他是真的觉得,这些大红大绿,是能让我“心情好”的颜色。
他用他那套在战场上“简单、直接、有效”的逻辑,来揣摩我的心思,结果,
就办了这样一件蠢事。蠢得……让人有点心酸。那股酸涩从心底蔓延开来,堵在喉咙口,
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看着满箱子的“热闹”和“喜庆”,那股堵在胸口的怒气,
不知不觉就散了,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无奈。我挥了挥手,
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知道了,东西留下吧。”夏荷惊讶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写满了不解,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没解释。
我只是看着那些俗气的布料,第一次觉得,那个名叫许良褚的男人,或许,
不只是一个毁了我裙子的粗鲁武夫。他还是一个,会花一整天时间,用自己笨拙的方式,
努力想让我开心,却又蠢得让人心疼的……傻子。第四章:掌家之权“红配绿”事件之后,
我与许良褚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墙,似乎终于被他那笨拙的“好意”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他依旧木讷,依旧不善言辞,每日晨昏定省时,那双黝黑的眸子,不再像从前那样躲闪,
敢于迎上我的视线了。尽管只是一瞬,便会匆匆移开,像被烫到了一样,但那份微小的改变,
却像冬日里第一缕融雪的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们之间。我依旧冷淡,但这份冷淡里,
少了几分刻意的尖锐,多了几分认命的平静,像湖面结了一层薄冰,虽然冷,
却不再那么拒人千里。我曾以为,我们就会这样,像两只被强行关在同一屋檐下的刺猬,
各自蜷缩在自己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天荒地老,
直到这份荒诞的婚姻走到尽头。直到那个傍晚,他打破了这份平静。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请安后就转身离去,而是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笔直地站在堂中,
那双深邃的眼睛,就那样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看着我。“有事?
”我放下手中的绣绷,指尖轻抚着未完的绣线,淡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嗯”了一声,那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接着,
他从怀里掏出几本厚厚的账册,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还有一串泛着陈旧光泽的黄铜钥匙,
一并放到我面前的梨花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堂中,
显得格外突兀。“这是什么?”我蹙眉,目光落在那些杂乱堆放的物件上,
心里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全部家当。”他言简意赅,声音低沉而平稳,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我的耳膜,“这是府里的账册,这是我这些年的俸禄和积蓄,
这是库房的钥匙。”我愣住了,指尖微颤,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着我,那双总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认真,
像是在战场上发出军令时的坚定。“从今天起,这些,都交给你。”我心头猛地一震,
像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猛地抬眼看他。他迎着我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一字一句,
说得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这个家,以后你说了算。怎么花,
怎么用,都由你。不够了,你跟我说,我再去挣。”说完,他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军令,
对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便转身大步离去,没有丝毫留恋,只留下我一个人,
对着满桌子的家当,怔怔地站在原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
属于风尘与铁血的味道。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那冰凉的黄铜钥匙,那触感,
带着一种陌生的沉重。在镇国公府,我虽是嫡女,是郡主,可那份尊贵,不过是表面光鲜。
家里的银钱、田产、铺子,都牢牢掌握在母亲和父亲的心腹手中。我得到的,永远是计算好,
体面的月钱和赏赐,像一个被精心喂养的金丝雀,从未被允许触碰那些真正的权力核心。
我从未被如此……全然地信任过。这个男人,我们成婚不过数日,相处得如履薄冰,
话不投机。他却将他半生戎马换来的一切,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全盘托付给了我。
没有一句多余的试探,没有一丝犹豫。他甚至不怕我卷款私逃,不怕我肆意挥霍,
不怕我将他的将军府搅得天翻地覆,一贫如洗。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
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烫得我几乎要落泪。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赋予重任的,
复杂而又带着一丝暖意的感觉。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指尖颤抖着,
拿起了那本最厚的账册。纸张带着淡淡的墨香和陈旧的气息。既然你敢给,我为什么不敢接?
我熬了整整一夜,在烛火摇曳中,将那几本账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在夜色中仿佛活了过来,跳动着,诉说着这个府邸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自己院里用饭,而是直接去了前厅,
让夏荷把府里的管家和几个管事,全都叫了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将那本最厚的账册,
“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指着其中几处含糊不清的账目,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指人心:“上月采买木炭,
为何比市价高出三成?后厨的采买,又是哪家的亲戚在做,每日报上来的菜单,
一半的食材都进了谁的口袋?还有,东院那几个无所事事的婆子,是谁安排进来的?将军府,
不养闲人。”几句话,让原本还带着几分轻视,几分看戏心态的管事们,瞬间白了脸色,
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他们的衣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却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音。我看着他们,缓缓开口,立下了我作为张夫人的第一条规矩,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日起,府内所有采买,需三人以上共同经手,
签字画押。账目半月一结,一月一查。若再让我发现有谁中饱私囊,
手脚不干净……”我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刀锋,扫过每一个人,
让他们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将军府的家法,可比镇国公府的,要严得多。”那一刻,
我看着底下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那是一种掌控一切,将命运牢牢握在手中的快意。我不再是那个只能靠着安乐郡主的名头,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顾影自怜,等待命运宣判的阿玉了。我是这座将军府的主人。
是那个木讷的男人,亲手将这份权力,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也是这份久违的尊严,
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转头望向窗外,天光大亮,晨曦透过窗棂,洒满了整个前厅。
我第一次觉得,这将军府的清晨,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
还有些……令人期待。第五章:晏之的重逢我掌家一月后,宫里设宴,
我和许良褚都在受邀之列。这是我婚后第一次入宫,也是第一次,要以“张夫人”的身份,
面对那些曾经熟悉,却又带着审视和好奇的面孔。临行前,
我亲自为许良褚换上一身崭新的墨色锦袍,指尖细细抚平他肩上的每一道褶皱。他身形挺拔,
穿上这身衣服,倒也显得英武不凡,只是那浑身紧绷的样子,
活像一只被硬塞进华丽笼子的猛兽,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带着一丝僵硬。“别怕,
”我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跟在我身边就行。”他愣了一下,那双黝黑的脸颊上,泛起一丝像被火烧过的红晕。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宫宴之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人声鼎沸如潮。我挽着许良褚的手臂,目光笔直地穿过人群,
那些或探究、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像无形的针,试图扎在我身上,可我一概不理,
只当它们是空气。直到,我看到了他。就在不远处,那人一身月白长衫,手持玉杯,
眉眼依旧温润如画,风姿依旧卓然出尘,正与几位朝臣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
尽是世家公子的风流与从容。是晏之。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骤然停跳了一拍。胸口一阵钝痛,呼吸也跟着滞住,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
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离,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隔着喧嚣的人群,
他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
那丝惊讶便被一种得体的、疏离的微笑所取代,完美得像一张精心绘制的画。他身旁,
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想必就是当今皇后所出的文娴公主。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顺着晏之的目光看向我,眼中立刻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像一把出鞘的剑,
直指我心。我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发白,紧紧地挽住了许良褚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