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的画面还在我手机屏幕上无声地跳动,像个坏掉的万花筒,扭曲着最后几帧色彩。
苏晚,那个永远在镜头前笑得像块刚出炉焦糖布丁的女人,
前一秒还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见手青”菌子,对着镜头说:“宝子们,处理这种毒蘑菇,
刀工和火候就是命……”下一秒,她的话音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掐断。
那只捏着菌片、涂着精致裸粉色甲油的手,骤然痉挛,五指怪异地蜷缩、绷直,
指尖划过空气,带起一道徒劳的弧线。紧接着,她整个人像是被通了高压电,
猛地从厨房岛台前的实木高脚凳上弹起,又重重摔回凳面,身体失控地剧烈抽搐、反弓,
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又突然崩断的弓弦。她美丽的脸庞在抽搐中变形,眼珠惊恐地向上翻去,
只留下大片骇人的眼白。“晚晚?!”屏幕里传来她丈夫林哲变了调的惊呼,
背景音效瞬间被拉满,
椅子腿刮擦地面的锐响、东西摔碎的破裂声、林哲慌乱又惊惧的呼喊……尖锐地刺透耳膜。
镜头疯狂地晃动、翻转,最后定格在厨房冷冰冰的白色瓷砖地面上,
一只摔碎的青花瓷调料碟,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直播信号,断了。
手机屏幕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弹幕淹没,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卧槽什么情况??晚晚怎么了?!”“演的????这演的也太真了吧???
”“打120啊!!!快打120!!!”“晚晚别吓我们啊!!!”“是不是蘑菇中毒了?
!!”“林哲!林哲说话啊!!!”“人呢????”我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手机边缘,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把那硬塑料外壳捏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冰冷的恐惧,直冲头顶。
苏晚最后那翻白的、凝固着极致痛苦和不解的眼神,死死烙印在我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她就住在我家楼上。她家那只叫“布丁”的胖橘猫,昨天还蹲在我家窗台上晒太阳打呼噜。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我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冲出门前,
我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某种不祥预感的,
落那个不起眼的垃圾桶——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揉皱的、印着某个中药店Logo的牛皮纸袋。
楼道里已经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等我冲上两层楼,
用力推开那扇熟悉的、贴着“晚·食光”卡通logo的防盗门时,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中药苦味、呕吐物酸腐和消毒水味道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
呛得我喉咙发紧。客厅里一片狼藉。警察穿着制服的身影晃动,蓝色的警戒线已经拉起一角,
隔开了厨房区域。穿着白大褂的急救医生正蹲在厨房门口收拾器械,
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凝重。几个穿着便服、表情严肃的警员在低声交谈,
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而林哲,
那个在直播间里永远温文尔雅、体贴入微的完美丈夫,此刻正瘫坐在客厅沙发旁的地毯上。
他背靠着沙发底座,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
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他身上的浅灰色家居服皱巴巴的,
沾着几点可疑的深色污渍,头发凌乱不堪,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
一个中年警官,肩章上带着杠,面色沉稳得如同深潭,正站在他面前,
声音低沉地询问着什么。林哲只是摇头,
……说了……她……不听……拦不住……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里挤出来的,
充满了痛苦和深深的自责。“……初步判断,是误食剧毒蘑菇导致急性中毒。
”另一个年轻些的警员拿着记录本,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现场残留的食材里,
发现了未经彻底烹饪处理的剧毒鹅膏菌样本,与死者直播中展示的相符。具体情况,
还需要等法医的最终报告。”“鹅膏菌……”林哲猛地抬起头,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说话的警员,泪水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他嘶哑地吼出来,
“就是那个!见手青!我说了多少次危险!她非要试!
她为了那些粉丝……为了直播效果……她疯了!她不要命了!”他猛地用拳头砸向自己的头,
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揉碎在地毯里。
“是我没拦住她……是我……”那绝望的哭嚎在混乱的房间里回荡,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刺进每一个人的耳膜。几个正在拍照取证的警员动作都顿了一下,有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负责的中年警官,姓周,后来我知道的,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林哲,片刻,
才转向我们几个闻讯赶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邻居,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权威:“行了,初步情况就是这样。大家先散了吧,
别围在这里影响工作。”他的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家属情绪很不稳定,需要安静。
现场还需要进一步勘查。”邻居们低声议论着,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纷纷退了出去。
我脚步沉重地挪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林哲依旧蜷缩在那里,肩膀剧烈地抽动。
周警官蹲下身,递给他一张纸巾,低声说着什么。而我的目光,
却鬼使神差地越过了哭泣的林哲,落在了厨房那被警戒线半遮半掩的料理台下方。那里,
在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深色的陶罐轮廓,安静地蹲伏着。几天后,
苏晚的葬礼在一个阴沉沉的上午举行。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沉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
仿佛随时要砸下来。小小的告别厅里挤满了人,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汇成一片悲伤的潮水。苏晚那些几百万的粉丝,只能隔着冰冷的屏幕,
用密密麻麻的蜡烛和哭泣表情符号,
哀悼他们心中那个永远甜美、永远能变出治愈美食的“晚晚女神”。林哲站在遗像前,
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他像一尊被悲伤彻底掏空、风干了的雕像,身体僵硬,唯有捧着苏晚遗照的双手,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白,微微颤抖着。他对着每一个上前鞠躬的人,
深深地、标准地九十度弯腰回礼,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设定好的程序。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偶尔翕动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源源不断地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涌出,砸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那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窒息。遗像上的苏晚,
穿着她标志性的奶油色蕾丝边围裙,笑容温婉明媚,眼神清澈,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阴霾。
这笑容与告别厅里弥漫的悲伤和阴冷格格不入,像一把钝刀子,
反复切割着每一个熟悉她的人的心。我站在角落,远远望着林哲那几乎被悲伤压垮的背影,
胃里却像塞进了一块不断膨胀的冰坨。几天前厨房角落里那个模糊的陶罐轮廓,
还有我自家垃圾桶里那个揉皱的中药袋,像两只冰冷的鬼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
越收越紧。那中药袋……我记得清清楚楚,是苏晚下楼扔垃圾时,顺手带下来的。
当时我还打趣她:“晚晚姐,给林哲哥熬爱心药汤呢?”她只是疲惫地笑了笑,
笑容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声音很轻:“嗯,他最近睡不好,老方子。
”“睡不好……”我盯着林哲此刻那副被痛苦彻底摧毁的模样,
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骨缝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这极致的悲伤,是真的吗?
还是……仅仅是一张完美无缺的面具?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家的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林哲。仅仅几天,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瘦脱了形,眼窝深陷,
颧骨高高凸起,脸颊两侧的皮肤松弛地下垂着,带着一种灰败的死气。
昂贵的西装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小夏,”他开口,
声音嘶哑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眼神空洞地飘向我身后的虚空,“家里……太乱了。
我一个人……实在弄不动。苏晚的东西……”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你和她熟,能不能……帮帮我?”他的眼神里,
除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像一只被风暴撕碎了翅膀的鸟。
这眼神让我心里那点冰冷的怀疑,瞬间被一种复杂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压了下去。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同情,也许只是被那巨大的悲伤所裹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林哥,我这就上去。”踏进苏晚的家门,
那股熟悉的混合气味——淡淡的食物香气、消毒水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的中药苦味——再次扑面而来,比上次更浓烈地钻进鼻腔,
带着一种侵入骨髓的凉意。客厅的狼藉已被简单清理过,
但残留的痕迹无处不在:地板上急救时留下的胶带印痕,挪动家具的刮擦印记,
空气里仿佛还凝固着那天的尖叫和混乱。林哲靠在玄关的墙上,似乎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指了指堆放在客厅角落的几个大纸箱,
“麻烦你……主要是书房和卧室……她的书、笔记、那些……做菜用的东西……”他顿了顿,
眼神痛苦地扫过厨房的方向,迅速移开,“厨房……我自己来吧。”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径直走向书房。书房里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书架上摆满了烹饪书籍,从分子料理到传统点心,琳琅满目。书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笔记,
里面是苏晚娟秀的字迹,记录着各种食谱的尝试、调整、心得。我小心翼翼地整理着,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她伏案书写时的专注。心里沉甸甸的,
压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整理完书房,我走向主卧。
卧室里还残留着苏晚常用的那款茉莉花调香水的淡雅气息,
混合着一点林哲须后水的冷冽味道。衣帽间里挂满了她的衣服,大多是柔软舒适的棉麻质地,
颜色温暖柔和。我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
里面是苏晚和林哲在海边的合影,两人笑得灿烂,背后是碧海蓝天。照片旁,
放着一瓶开了封的安眠药。我拿起药瓶看了看,标签上的日期是两个月前开的,
里面的药片已经所剩无几。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梳妆台的角落。那里,
被一瓶身体乳挡着,露出一个深蓝色天鹅绒首饰盒的一角。我下意识地伸手把它拿出来。
盒子没有上锁,轻轻一掀就开了。里面没有璀璨的珠宝,
只静静地躺着一本薄薄的、用牛皮筋捆扎起来的旧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文字,
只画着一朵小小的、有些褪色的向日葵。一种莫名的直觉攫住了我。
我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卧室门,客厅里没有任何动静。我飞快地解开牛皮筋,
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是苏晚的字迹,但和食谱笔记上那种工整流畅完全不同,
这里的字迹潦草、急促,甚至有些地方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张。“X月X日,晴。
他又把药罐端来了,黑乎乎的一碗,味道冲得让人想吐。他笑着说,喝了能睡得好。
我看着他殷切的眼睛,胃里一阵阵发紧。那眼神……像在期待什么。我假装不小心,
碰翻了碗。药汁泼了一地,也泼在了他裤脚上。他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浮起来,
说‘没事没事,我再熬’。可转身去拿拖把时,我分明看到他侧脸的肌肉,
咬得死紧……”“X月X日,雨。噩梦又来了。窒息感,醒不过来。手腕又青了一块,
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弄的。白天头痛欲裂,拿刀的手都在抖。直播时差点切到手……他看到了,
晚上那碗药,颜色好像更深了些。他说加了新配的安神药材……”“X月X日,阴。
偷偷倒掉。必须倒掉。每次喝完,心跳都乱得可怕,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头晕,恶心。
布丁这几天也不对劲,总躲着他,对着他哈气……是药味吗?还是……他?
妈那边的护工费又该交了……他给的支票……不能想……不能……”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几个字写得异常扭曲,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后面几页都是空白。我猛地合上笔记本,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那些潦草的字句,
字字泣血,像一把把烧红的铁钳,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窒息感?手腕淤青?心跳紊乱?
布丁的反常?还有……药!她一直在倒掉那药!那药……绝对有问题!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把笔记本飞快地塞回首饰盒,原样放好,
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抱着整理好的衣物走出卧室。客厅里,
林哲正弯着腰,在厨房的料理台前擦拭着什么,背对着我。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箱子放到墙角,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
死死盯向料理台下方——那个阴影里的角落。就是它!
一个约莫二十公分高的深褐色粗陶药罐,敦实厚重,
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蛰伏在橱柜最底层的角落里,紧贴着冰冷的墙根。
罐口盖着一个同样材质的陶盖,罐身上沾着一些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药汁痕迹,蜿蜒而下,
像是凝固的污血。罐子旁边,还散落着几片枯黄蜷曲的、不知名的草药叶子。“林哥,
”我的声音有点发紧,尽量维持着平静,指了指那个角落,
“那个罐子……是苏晚姐熬中药用的吗?要不要也收起来?
”林哲擦拭灶台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缓缓直起身,转过来,
脸上依旧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
快得让人抓不住。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药罐,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
随即又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哦,那个啊,”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是我的药罐。老毛病了,神经衰弱,失眠得厉害,多少年了。
苏晚她……”他喉头哽咽了一下,眼圈又红了,“她心疼我,总惦记着给我熬。那是我的药,
她从不碰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药罐上,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她总嫌味道冲,
每次熬药,都皱着鼻子躲得远远的。”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那深情的怀念和流露出的脆弱,也完美地契合着他“悲恸未亡人”的角色。然而,
一碗……味道冲得让人想吐……那眼神……像在期待什么……”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每一下都带着冰冷的回音。我看着林哲那张写满悲伤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这样啊……”我勉强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那……需要我帮你收好吗?”“不用麻烦了,”林哲摆摆手,重新拿起抹布,转过身去,
继续用力擦拭着那片已经光洁如新的不锈钢灶台,动作有些机械,背脊显得异常僵硬,
“就放那儿吧……反正……以后……也用不着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抹布摩擦金属的细微声响里。那沉重的粗陶药罐,像一个不祥的咒语,
无声地蹲在料理台的阴影里。林哲那句“用不着了”,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的耳膜。
他擦灶台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力道,反复地、用力地抹过同一个地方,
仿佛要擦掉某种看不见的、却让他极度不安的痕迹。整个下午,我机械地帮忙收拾着,
心却像被那个药罐牢牢拴住,沉甸甸地坠着。苏晚笔记里那些惊恐的字眼,
林哲此刻背对着我、那绷紧的脊梁线条,
若有若无、却如同跗骨之蛆般顽固的中药苦味……所有的碎片都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碰撞,
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
给冰冷的房间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红色。我终于把最后一个纸箱封好,推到墙角。
林哲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林哥,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没什么事的话,我先下去了。
”他依旧捂着脸,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下楼的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
虚浮无力。回到自己冰冷的公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房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黑暗中,那个深褐色的粗陶药罐,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眼球,
在我脑海中死死地盯着我。“她从不碰的。”林哲的话在耳边回响。
“必须倒掉……每次喝完,心跳都乱得可怕……”苏晚的笔迹在眼前晃动。一个念头,
像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药渣!
罐底一定还有残留的药渣!那是最直接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