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银辉被浓云遮蔽，只吝啬地洒下几缕黯淡的清光，
勉强勾勒出石家河部落圣域——盐泉的轮廓。泉眼无声地沸腾，吐纳着浓烈的咸腥气息，
如同大地沉重而古老的呼吸。蒸腾的白气如幽灵般在夜色中袅袅升起，
又悄然消散于更深的黑暗里。女祭司鹮赤足立于泉畔，
粗糙的岩石棱角透过脚底传来清晰的微痛。
她身披一件由无数细小、未经打磨的玉珠缀成的沉重祭衣，每一颗珠子都吸收了冰冷的月光，
幽幽地泛着青白，仿佛凝结了夜的寒露。泉水的咸雾打湿了她散落肩头的黑发，
黏在颈侧和脸颊上，带来潮湿的凉意。她双手捧起一抔滚烫的盐卤水，
灼热感瞬间刺痛了掌心。温热的液体沿着她纤细的指缝滑落，滴回泉中，
发出沉闷而孤寂的“噗噗”轻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得令人心悸。“盐母神祇！
”鹮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泉水的低鸣，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
在氤氲的水汽间回荡，“请护佑您的血脉不绝，泉眼长流。石家河的子民，以血为誓，
永守此泉！”她的身后，石家河的战士们如同沉默的礁石，密密地跪伏在泉畔潮湿的土地上。
他们黝黑的脸庞紧绷着，在火把跳跃不定的光芒映照下，
流露出一种混合了虔诚与野兽般警觉的神情。
石矛和骨刀的尖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
与泉边凝结的盐晶反射的冷光交相辉映，构成一片肃杀而警惕的星点。
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泉眼蒸腾的热气，仿佛那里随时会跳出觊觎他们命脉的凶兽。
就在这死寂的祭祷之中，一丝异样的震动，如同地下深处传来的沉闷呻吟，
隐隐透过脚底传来。极其微弱，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鹮的心脏。那不是泉水的脉动，
更非夜风的呜咽。那声音，是金属和岩石的撞击！是沉重的、带着明确破坏意志的挖掘声！
它固执地、持续不断地，从远处那个被月光遗忘的山坳方向渗透过来，
每一次凿击都像敲在石家河人紧绷的神经上。“是大禹的人！”鹮身后，
一个年轻战士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狂怒的火焰，牙齿在寂静中磨得咯咯作响，
“那些该死的‘劈山者’！他们又在动我们的山！”“守住！
”另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低吼道，是部落长老。他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骨杖，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守住盐泉！死也要守住！这是盐母赐予我们的命！”鹮没有回头，
只是将掌中残留的咸涩卤水紧紧攥住，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
远处那沉闷的、如同死神脚步般的挖掘声，正一步步踏碎石家河人赖以生存的基石。
咸腥的水雾弥漫在口鼻之间，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生命气息，
却也裹挟着远方山坳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死亡威胁——那是大禹部族治水开山的凿击声，
每一次撞击，都像直接敲打在石家河人的心脏上。---鹮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岩石，
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潜伏在下方山谷中的庞然大物。
她藏身的岩缝狭窄而陡峭，俯瞰着大禹部族正在开辟的河道工地。谷底一片喧嚣混乱的景象，
无数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的男人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
在监工粗野的吼叫声中挥动着沉重的石斧和骨耜。他们劈砍着古老坚韧的树根，
挖掘着深埋的泥土和石块。巨大的原木被绳索拖拽着，在泥泞中犁出深深的沟壑。
新的河床轮廓正在这片古老的山地上被强行刻下，粗暴地改变着大地的脉络。
鹮的目光死死锁住河道延伸的方向——那狰狞的、被强行撕开的豁口，
正笔直地指向石家河盐泉所在的山谷！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一旦这条狂暴的新河道被引向山谷，奔涌的洪水将像脱缰的巨兽，
瞬间吞噬那片蒸腾着生命气息的咸水之地，将石家河人赖以生存的命脉冲刷得无影无踪。
必须阻止他们！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鹮咬紧牙关，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
准备从岩缝中弹射出去，冲向离她最近的一个落单的监工。
她的目标是那人腰间悬挂的、象征指挥权力的雕花骨哨——只要毁掉它，或许能制造混乱，
延缓这可怕的进程。就在她即将发力跃出的刹那，
一股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劲风猛地从侧面袭来！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
瞬间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狠狠捂住了她的口鼻，
将她的惊呼和挣扎死死压回喉咙里。鹮眼前一黑，窒息感汹涌而至。
她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扭动身体，用指甲疯狂抓挠着那只铁臂，
却只换来手臂上更深更狠的禁锢。她被那股无法抗拒的蛮力拖拽着，
粗暴地拖离了藏身的岩缝，拖向下方山谷中那片属于敌人的、混乱而危险的核心地带。
尘土和汗水的浓烈气味呛得她几乎呕吐。她被狠狠掼在地上，
粗糙的砂石磨破了膝盖和手掌的皮肤，火辣辣地疼。鹮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抬起头，
视线因疼痛和缺氧而模糊不清。模糊的视野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峦般矗立在她面前，
挡住了刺眼的阳光。那人皮肤是风吹日晒后的深棕色，肌肉虬结如同古老的树根，
上面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疤，记录着无数次的搏杀。他腰间系着磨损严重的皮索，
上面挂着几件奇特沉重的石制工具，边缘被磨得光滑锋利。
最让鹮心头一悸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冰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仿佛除了眼前这开山引河的伟业，世间再无他物值得一顾。
周围喧嚣的挖掘声似乎在这一刻都低了下去。
那些原本埋头苦干的大禹族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沉默而充满敌意地围拢过来。
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钉在鹮的身上。那些眼神里没有好奇，
只有赤裸裸的警惕、审视，以及深沉的、源自不同血脉和生存方式的憎恨。“石家河的探子。
”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杀了她！祭河！”另一个声音尖锐地附和。
“用她的血，给我们的新河道开光！”充满杀意的低语在人群中蔓延，如同毒蛇吐信。
几把沉重的石斧和磨尖的骨矛被握紧，锋利的尖端有意无意地对准了地上蜷缩的鹮。
那如同山峦般高大的男人——鹮瞬间明白了他的身份，大禹部族的首领，
鲧——只是微微抬了抬手。那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所有喧嚣的杀意瞬间冻结，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远处单调的凿击声。鲧的目光终于从那宏大的工程图纸上移开，
如同冰冷的探针，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鹮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好奇，
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
或者一块需要被搬开的碍事石头。“囚笼。”鲧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砂石在摩擦，
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力量，“看紧她。
”两个身材同样魁梧、眼神凶悍的战士立刻上前，像拎起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了浑身无力的鹮。她的脚几乎无法触地，被拖着踉跄前行。身后，
那令人心悸的凿山声再次响起，单调、沉重、无情，如同为她敲响的丧钟，
也如同为盐泉奏响的挽歌。她被拖向山谷深处，那里，
用粗大原木和坚韧藤条捆扎成的简陋囚笼，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巨兽的獠牙，
正张开阴森的巨口，等待着吞噬她。---木笼的栅栏粗糙无比，未经任何打磨，
深深嵌入鹮的手腕和脚踝，每一次不经意的移动都会带来新的刺痛和血痕。
她被丢弃在营地最边缘的角落，像一件无用的战利品，无人问津。
看守她的战士换了一班又一班，但他们的眼神始终如一：冰冷、漠然，
带着一种看待异类和祭品般的疏离。送来的食物是冰冷的、半生不熟的兽肉块，
散发着淡淡的腥臊气，水也是浑浊的泥水，沉淀着泥沙。鹮强迫自己吞咽，
维持着基本的体力，舌尖却只尝到屈辱和泥土的涩味。夜晚的寒风穿透木笼的缝隙，
如同冰冷的刀子切割着她单薄的衣衫和皮肤。鹮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膝盖，
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身体的寒冷尚可忍耐，但精神的煎熬却像毒藤般缠绕着她。远处，
大禹部族营地中心的篝火彻夜燃烧，映照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和鲧如同磐石般沉默矗立的轮廓。
那连绵不绝、仿佛永不停歇的劈山凿石之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狠狠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每一次撞击，都让她仿佛看到盐泉被汹涌洪水彻底吞噬、族人绝望哭嚎的景象。第三天黎明，
天色灰蒙。鹮被一阵压抑而急促的啜泣声惊醒。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同样用树枝和兽皮草草搭建的矮小窝棚。
一个年轻的大禹族女人跪在窝棚门口，背对着鹮的方向，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那包裹着的婴儿小得可怜，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灰败颜色，
像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尘土。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如同刚出生的猫崽，断断续续，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发出令人揪心的、嘶哑的哮鸣声。女人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婴儿滚烫的额头，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孩子灰败的小脸上。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她见过这种症状！在石家河部落遥远的记忆中，曾经也有过盐泉暂时枯竭的黑暗岁月。那时，
部落里最弱小的婴儿们，就是这般模样——皮肤失去光泽，变得灰暗如土，
身体软绵绵地提不起一丝力气，连哭泣都微弱得如同叹息，最终在无声的衰弱中悄然逝去。
那是缺盐之症，是生命之源被切断后，最残酷也最无力的凋零。就在这时，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鲧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窝棚前。他依旧沉默，
但鹮敏锐地捕捉到他看向那对母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几乎被厚重冰层掩盖的痛楚。
那是一种深沉的、源自血脉的沉重，沉重得让那如山峦般的身躯似乎都微微佝偻了一瞬。
鲧没有言语，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动作却带着一种与外表极不相称的轻柔，
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滚烫的额头。他的指尖在婴儿灰败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猛地收回，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抬头，
目光不再是审视鹮时那种纯粹的冰冷，而是穿透了囚笼的栅栏，越过鹮，
投向更远的、石家河部落所在的方向。那目光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一种为了身后无数这样垂死婴孩而必须撕裂一切的决绝！鹮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几乎要撞碎肋骨。盐！大禹部族如此疯狂、不惜一切代价地开山引水，
甚至要截断石家河的命脉盐泉，其根源竟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
他们需要一条畅通无阻的河道，或许是为了获取远方那救命的盐，
或许是为了开辟新的生存空间，以拯救那些正在无声无息中枯萎的生命！
鲧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并非贪婪，而是被逼到绝境的、无数母亲哭泣所凝聚的绝望反扑！
一个看守的战士端着鹮那碗浑浊的泥水走过来，粗暴地塞进木笼。水碗晃动，
浑浊的水溅出几滴。鹮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浑浊的水面，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盐！石家河人赖以生存的盐！它不仅仅滋养了石家河，
此刻，它或许也能成为……沟通这两条即将撞得粉身碎骨的血脉的唯一桥梁？
---机会在第四天的深夜降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山谷，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落，
打得树叶噼啪作响，营地中心的篝火在风雨中明灭不定，挣扎着吐出一缕缕呛人的黑烟。
看守鹮的两个战士咒骂着天气，缩着头躲到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避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