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穹顶之下,万千张年轻的脸庞汇成一片涌动的海洋,嗡嗡的议论声在空调冷气里沉浮。
我站在后台阴影与台口强光交界的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演讲稿硬挺的边角,
那纸页的触感冰冷而锋利。
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在麦克风里膨胀:“……有请我们优秀的校友代表,林薇学姐!
”掌声轰然而起,像涨潮的海水拍打堤岸。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那片令人目眩的光晕。
聚光灯的热度烘烤着额角,台下密密麻麻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探针,
刺穿着我竭力维持的镇定。演讲进行到一半,我正讲到大学里那些在实验室通宵达旦的日子。
忽然,一阵细微的、带着暖意的气流拂过我的侧腰,像一条冰凉而突兀的蛇悄然滑过皮肤。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身体瞬间僵直。本能快过思考,我猛地向侧前方跨了一大步,
同时手臂用力向后一推——“噗”一声闷响,伴随着短促的惊呼。聚光灯刺眼的光晕里,
一个穿着崭新校庆文化衫的男生踉跄着撞到了旁边装饰用的演讲台立麦支架上,
麦克风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啸叫,撕裂了礼堂里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搞什么啊?
”“哎哟,摔了?”台下瞬间炸开了锅。前排有手机镜头迅速抬起,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精准地对准了台上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我站在强光里,
侧腰那块皮肤依旧残留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被陌生温度短暂侵占的黏腻感。
男生揉着胳膊站起来,脸上混合着委屈和茫然,眼神却飞快地朝台下某个方向瞥了一眼,
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轻佻又隐秘。“学姐,我只是想帮你扶一下话筒,
你反应……太大了吧?”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每一个角落,
带着恰到好处的无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控诉。台下的窃窃私语汇成了更大的声浪,
那些举起的手机屏幕亮得像一片片冰冷的刀片,割裂着空气。我张了张嘴,
想解释那根本不是什么扶话筒,那位置离我腰间的裙子皱褶只有半寸。
可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聚光灯的光柱里,悬浮的尘埃疯狂舞动,
我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无所遁形。“胡闹!”系主任老周的脸涨成了酱紫色,
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林薇,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校庆!百年校庆!
多少领导校友看着呢!你倒好,当着几千人的面推搡学弟?
还是个刚拿了竞赛奖的‘好苗子’?”他唾沫横飞,办公室里那盆发财树的宽大叶片上,
瞬间凝结了几点细小的水珠。“影响!注意影响!你让学校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站在办公桌前,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黏腻的汗。窗外梧桐树的浓荫泼洒进来,
只在地板上投下几块跳跃的光斑,驱不散办公室里沉滞的闷热。“周主任,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他先……”“他先怎么了?”老周粗暴地打断,
猛地灌了一大口浓茶,杯底重重磕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男生嘛!年轻气盛,
动作可能毛躁了点,不小心碰到了,能有多大的事?值得你这样小题大做,
当众让人下不来台?人家孩子还委屈着呢!”委屈?
我脑海里闪过那张在台上瞬间切换成无辜的脸,还有那轻佻的嘴角弧度。胃里一阵翻搅。
“不是不小心,”我盯着老周油光发亮的脑门,一字一句,“他的手,是故意贴在我腰上的。
”“林薇!”老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震怒,“你一个女孩子,
说话要负责任!什么故意不故意?人家张弛同学品学兼优,前途无量!你非要毁了他?
也毁了你自己的名声?听我一句劝,”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忽然放软,
带着一种油腻的“语重心长”,“退一步海阔天空,女孩子,要大度!这事儿学校会处理,
你就别再揪着不放了,啊?”“大度”两个字,像两枚生锈的图钉,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副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劝慰表情,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一股冰冷的火焰,无声无息地从脚底窜起,烧灼着四肢百骸。
网络世界的风暴来得比我想象的更快、更猛烈。当晚,
一条经过精心剪辑的短视频就登上了本地热搜榜。画面里,
只有我猛地推开那个叫张弛的男生、他撞倒立麦的片段。
我那瞬间僵硬和愤怒的表情被放大定格,
配上醒目刺眼的标题:“江城大学百年校庆惊魂一幕!某‘优秀’校友当众霸凌学弟!
”背景音乐是煽动性极强的悲情曲调。评论区彻底沦陷。“吐了!这女的什么素质?
人家学弟好心扶话筒吧?”“看面相就刻薄,活该被曝光!”“啧啧,听说还是搞化学的?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装什么清高玉女?”“楼上真相了!搞不好是欲擒故纵,
结果玩脱了恼羞成怒?”“人肉她!让她社会性死亡!”恶毒的评论如同溃堤的洪水,
汹涌而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睛。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苍白的脸,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连母亲的电话都带着哭腔:“薇薇啊……妈看了网上那些……要不……要不咱们算了吧?
跟学校认个错?女孩子名声要紧啊……”“妈,”我打断她,声音异常平静,
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我没有错。”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车流如织,
编织着冷漠的繁华。我放下发烫的手机,走到书桌前。桌上是摊开的笔记本,
旁边放着一个密封的透明证物袋。袋子里,是我当天穿的墨绿色西装套裙。灯光下,
裙摆靠近侧腰的位置,一小块极其微小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色水渍痕迹,
正静静蛰伏在布料纹理之间。我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动作稳定而精准。拿起一支棉签,
小心地蘸取了微量专用缓冲液,然后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擦拭过那块痕迹所在的区域。
棉签尖端逐渐染上极淡的、几乎透明的污渍。随后,我将其放入一个微型离心管中,
加入裂解液,旋紧盖子。指尖传来离心机启动时高速旋转带来的细微震动。
嗡嗡的低鸣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幽蓝的电脑屏幕光映着我专注的侧脸,
上面打开着复杂的生物信息学分析软件界面。屏幕上滚动的碱基序列如同神秘的星河,而我,
是那个孤独而执拗的追索者。时间在冰冷的仪器运转声和键盘敲击声中流逝。
当屏幕上最终跳出匹配成功的提示,一个清晰的名字——张弛——出现在结果栏时,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窗外的天光,已经蒙蒙亮了。法庭肃穆。
国徽高悬,冰冷地俯视着下方。原告席上,张弛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扫过旁听席上零星几个支持他的同学,
带着一种笃定的轻松。他的目光偶尔掠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他的律师,
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做着结案陈词。“……综上所述,
我的当事人张弛同学,当天纯粹是出于对演讲设施的关心,以及对我方当事人的尊重,
才上前试图调整话筒位置。动作可能稍显急促,但绝无任何不当意图!而原告林薇女士,
”他猛地转向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指控的力度,“反应过度,情绪失控,
当众对一名品学兼优、前途光明的年轻学子进行暴力推搡!
此举不仅对我当事人的身心造成巨大伤害,更严重损害了其名誉!
我方坚决要求法庭驳回原告所有无稽指控,并追究其诬告及损害名誉的法律责任!
”法官转向我:“原告,针对被告方陈述,你是否有新的证据补充?”我站起身。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张弛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眼神里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审判长,”我的声音清晰稳定,在安静的法庭里传开,
“我提交一份新的物证及分析报告。证明被告张弛在事发时,
其身体组织皮肤细胞曾直接接触并残留在我所穿衣物上。
”我将那份厚厚的、盖着权威司法鉴定机构红章的检测报告副本递交给书记员。
张弛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坐直身体,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但很快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的律师反应极快,几乎跳了起来:“反对!审判长!
原告方这份所谓的‘证据’来源不明!采集程序严重存疑!极有可能是事后伪造或污染所致!
根本不能作为呈堂证供!”法官皱眉,看向我:“原告,关于物证的采集和保存程序合法性,
你需要做出说明。”“物证——我所穿的裙子,在事发后第一时间被妥善保存,
并全程在监控下送往具有资质的司法鉴定机构。”我平静地陈述,“鉴定过程完全符合规范。
报告具备法律效力。” 我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脸色开始发白的张弛,“此外,
我还有一份录音证据,可以证明被告对其行为的认知和态度。”“录音?
”张弛的律师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现在什么年代了,
随便录个音就想当证据?”我不再理会他,直接看向审判席:“请求当庭播放。
”法官点了点头。我按下手机播放键。一阵嘈杂的背景音率先涌出,
像是喧闹的食堂或者球场边。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带着明显酒意和亢奋的男声清晰响起,
正是张弛:“……嗝!那个林薇?装得跟个什么似的!老子不过碰了一下腰,
她跟被烙铁烫了似的蹦起来!蠢货!……你们猜怎么着?网上现在全在骂她!活该!
让她装清高!……那些书呆子懂什么证据?监控?老子早看过了,死角!衣服?
洗八百遍了吧!……DNA?哈!她以为演CSI呢?老子手上干干净净,她能验出个屁来!
……”录音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和起哄声。而此刻的法庭,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被人迎面狠狠掴了一巴掌。
他死死盯着我放在桌上的手机,眼神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毒蛇般的怨毒。
他放在桌子下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和手机拍照的轻微“咔嚓”声。他的律师脸色铁青,
猛地站起来:“反对!审判长!这录音来源不明!可能是剪辑伪造!严重侵犯当事人隐私!
不能采信!”“录音获取过程符合相关法律规定,”我迎着他喷火的目光,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完整记录了被告在公开场合发表的言论,内容清晰指向本案核心事实,
证明其主观恶意及对违法行为的认知。是否采信,由法庭依法裁断。”法官神情凝重,
仔细翻阅着那份DNA检测报告,又凝神听了片刻录音回放。法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嘶嘶声。旁听席上,有记者已经悄悄打开了录音笔,
镜头对准了被告席上那个面无人色的年轻人。张弛的律师还在徒劳地试图争辩:“审判长!
即使……即使有接触,也可能只是意外!这不能证明……”法官抬起头,
目光锐利地扫过张弛,最终落在他那双此刻紧握成拳、放在桌面上的手上。
那双曾经在录音里被主人炫耀为“干干净净”的手。“被告张弛,”法官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穿透法庭的威严,“请将你的双手,掌心向上,平放在桌面上。”张弛身体猛地一颤,
像被电击了一样。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嘴唇哆嗦着,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桌子下面。“被告!”法官的声音加重了,
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请配合法庭!”在法警无声的注视下,在全场聚焦的目光中,
张弛如同提线木偶般,动作僵硬、迟缓地将双手翻转过来,摊开,颤抖着按在冰冷的桌面上。
掌心因为紧张而汗湿,指关节绷得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