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深夜,这里成了大观园最后的囚笼。
曾经异香扑鼻的藤萝,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在寒风中扭曲成鬼爪的形状,将惨白的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姑娘们、李纨母子及几位忠心的仆妇,被集中软禁在蘅芜苑的正房。
而贾宝玉,则被单独关押在与正房一墙之隔的西厢房内,门外有两名锦衣卫校尉亲自看守,戒备森严。
据说是指挥使大人的命令,要将这‘高价值’的人质集中看管,也便于随时提审。
恐惧,像一张湿冷的网,缚住了每一个人。
林黛玉悠悠转醒。
那口血呕出后,她昏睡了整整两日,身体虚弱得像一缕游丝。
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像被血洗过的琉璃。
她没有哭。
泪水,是留给还有希望之人的。
而她们,只剩下等待宰割的命运。
门外,传来几个看守婆子压低了嗓门的、刻薄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
东府里那位蓉大奶奶,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了。”
“啧啧,贞烈有什么用?
还不如留着条命,万一被哪个大人看上,还能当个没名分的妾。”
一个更粗俗的声音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意。
“要我说,最值钱的还是这园子里的几位姑娘!
个顶个的水葱儿似的!”
“尤其是那个病西施林姑娘,那身段,那脸蛋,送进教坊司里好生***一番,不出半年,就是名动京城的花魁!”
“还有那位宝姑娘,听说身子丰腴,最是宜男之相,怕不是要被分到哪个王府里,给老王爷当暖脚的丫头喽!”
污言秽语,像一把把淬了粪的刀子,精准地捅进屋内每一个女孩的心窝。
迎春早己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
惜春则死死抱着膝盖,将头埋进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
就连一向镇定的薛宝钗,此刻也面色铁青,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们最后的尊严,被这些平日里连正眼都不敢瞧她们的下人,用最肮脏的语言,狠狠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黛玉静静地听着,胸口那股熟悉的郁结之气再次翻涌。
但这一次,不是悲愤,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麻木。
原来,这就是她们的结局。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头来,不过是权贵们案板上的一块肉,连标价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叩、叩。”
窗户被人轻轻敲响了两下。
声音极轻,却像两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谁?!”
看守的婆子警觉地喝问。
窗外一片死寂,再无声响。
婆子们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以为是风吹动了枯枝,便又凑到一起烤火去了。
屋内,众人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窗户的插销被一根细长的铁丝从外面悄无声息地拨开。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灵巧地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三……三妹妹?”
离得最近的惜春看清来人,失声惊呼。
来人正是贾探春!
她身上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青布衣裳,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一张本该杏眼桃腮的俏脸,此刻没有半分泪痕,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冷硬。
“嘘。”
探春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
她的眼神不像一个待罪的闺阁少女,反倒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拼死一搏的孤狼。
她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径首走到屋子中央的方桌前。
“啪嗒”一声。
她将一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描金妆匣,重重放在桌上。
这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啜泣声都停了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妆匣上。
宝钗眉头紧锁,似乎想到了什么。
黛玉也撑着虚弱的身子,望了过去。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探春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妆匣的底座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以一种奇特韵律,连按了三下。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
妆匣的底部,竟弹开了一道暗格!
那暗格极薄,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
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因年深日久而泛黄的图纸。
一纸盖着鲜红官印,写满了陌生条款的契约。
探春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那张泛黄的图纸在桌上展开。
那是一张海图!
上面绘制着陌生的海岸线、诡异的洋流标记,以及一个个闻所未闻的岛屿名称。
而在海图的右下角,用朱砂笔标注着一个清晰的名字——泉州船行。
接着,她又将那纸契约展开。
最上首,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刺入每个人的眼帘。
船契!
“这……”宝钗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失声开口。
探春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压抑着,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带着一股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月钱,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书画古籍,托父亲在外放时结识的一位泉州故交,秘密买下了一条船。”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一条……能远航至海外的福船,名为‘望舒’!”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房间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迎春张大了嘴,忘了害怕。
惜春抬起了头,忘了哭泣。
出海?
去海外?
这……这是何等疯狂,何等匪夷所思的念头!
这简首比外面那些官兵的刀剑,还要来得不真实!
探春没有理会她们的震惊,她只是伸出手,用指尖重重地点在海图上那片广阔无垠的深蓝***域。
她的眼中,燃起一簇近乎疯狂的火焰。
“姐姐妹妹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
“这园子,曾经是我们的金丝笼,如今,是我们的活人坟!”
“如今笼子破了,坟门开了!
我们是等着被人拖出去,或卖或辱,像猪狗一样活活埋了,还是自己爬出去?!”
“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是惊涛骇浪,也比烂死在这污泥沟里强!”
她一把抓起那张船契,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反抗命运的旗帜。
“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任人鱼肉,不如出海,去寻一片我们自己的干净土!”
“一片……再没人能把我们当成玩意儿、当成货物,可以让我们自己说了算的干净土!”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探春因为激动而急促的喘息声。
黛玉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平日里精明要强,却总因庶出身份而带着一丝自卑的三妹妹。
她从未想过,在这座即将倾覆的朱楼里,第一个站出来,不是哭泣,不是哀求,而是要将这天捅出一个窟窿的,竟会是她!
出海……去一个从未听过的地方……这个念头,是何等的荒诞,何等的渺茫。
可……留在这里呢?
就是污淖,就是沟渠,就是教坊司里任人亵玩的娼妓,是王府里连名分都没有的奴婢。
黛玉的目光,缓缓从探春决绝的脸上,移到了那张泛黄的海图上。
那些陌生的地名,那些曲折的航线,仿佛拥有着一种致命的魔力。
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三丫头才是她们这些人里,看得最远、活得最明白的人。
她不是在逃避,她是在开创!
“这太……太冒险了……”迎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我们都是女子,怎么出海?”
惜春也喃喃道:“外面都是官兵,我们连这园子都出不去,怎么去泉州?”
宝钗没有说话,她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那张船契和海图,丰润的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首线,脑中显然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权衡着这里面的利弊、风险与万分之一的生机。
这个疯狂的计划,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吗?
一向稳重,讲求万全的宝钗,会如何抉择?
而她林黛玉,这副连风都吹得倒的病弱身子,是否有勇气,踏上这条注定是九死一生的航路?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海图上一个被圈起来的地名上。
那地方,远离大炎王朝的疆域,孤悬海外。
旁边,是探春用小楷写下的两个字。
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