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成了裴烬龙椅上的人皮坐垫。他每日用北狄进贡的处子乳浆细细养护。
叛军破城那日，谢珩的战戟直指龙椅。剑锋刺穿他心脏时，他正将发霉的桂花糕塞到口中。
他抚摸着人皮上我腰窝的酒疤：“阿缨，你的谢珩回来了。”咽下最后一口血沫前，
他死死盯着我的皮：“烂在我怀里…也是我的。”谢珩的眼泪砸在人皮上时，
我竞感到一阵灼痛。—原来我的魂魄，从未离开过这张龙椅。1乾清宫，已成人间炼狱。
猩红的地毯吸饱了血，粘稠得几乎能拖住脚步。断肢残骸散落在描金绘彩的廊柱下，
浓烈的铁锈味凝固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腑生疼。我悬在金丝楠木的殿梁之上，
无悲无喜，无知无觉。那张宽大冰冷的龙椅上，裴烬就歪坐在那里。
玄黑的龙袍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迹，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一段苍白得不见血色的颈子。
他垂着眼，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一遍又一遍，
反复描摹着龙椅上唯一柔软的东西。一张被精心鞣制、绷紧、铺陈开的人皮坐垫。
那曾是我的皮。月光落在他病态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青灰的死气。
他的指尖流连在人皮坐垫上，久久不离去。“阿缨…”他喉间滚出低哑的轻唤，
带着一种餍足的笑意，如同抚摸情人最隐秘的肌肤，“今日边关捷报….你猜是谁的功劳？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道疤上用力按了按，仿佛要碾碎早已湮灭的痛楚记忆。“是谢珩。
你的谢珩，回来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穿透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狠狠扎进我早已不存在的魂体。檀木御案上，一个描金白瓷盘格外刺眼。盘子里，
几块早已干裂、爬满墨绿霉斑的桂花糕，散发出甜腻又腐朽的气息，直冲我的灵识。
这一切因果，还是源于十年前。2那年的雪，大得像是要把整个皇城活埋。
鹅毛般的雪片无休无止。十岁的我，裹着厚厚的棉斗篷，
怀里揣着好不容易从厨房偷拿出来的、尚带余温的几块桂花糕，
还有一小包预备给永巷染疫流民的草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里跋涉。
经过冷宫那堵高得望不到顶的宫墙时，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狗洞里，
隐约露出一角破败的、沾满污雪的衣料。像堆被随意丢弃的垃圾。鬼使神差地，我凑了过去。
雪洞里，蜷着一个少年。他几乎被雪盖住了，露出的脸惨白如纸，
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厚厚的白霜，嘴唇冻得乌紫，怀里却死死抱着一块黑乎乎、长满绿毛的饼。
他像一尊冰雕，没了气息。心口猛地一揪。我那时太小，还不懂什么叫怜悯，
只觉得这堆“东西”躺在雪里，刺眼得很。没多想，
我把怀里还带着自己体温的桂花糕全掏了出来，一股脑儿塞进那个狗洞，
笨拙地塞到他僵硬的嘴边。或许是糕点的温热和甜香终于刺破了他濒死的麻木，
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猛地掀开！我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不是属于人的眼睛。更像永巷最深寒夜里凝结的冰湖，深不见底，漆黑一片，只有最深处，
跳跃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视线像钉子，死死钉在我脸上。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
低头就着我塞过去的手，狼一样狠狠咬住桂花糕，疯狂地吞咽。
那动作带着一种原始的、不顾一切的贪婪。“我…叫裴烬。”他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糕屑，
声音沙哑干裂，刮着冰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
钉进我的耳膜，“记住，丫头。你今日喂的是未来的天子。”雪落无声。
只有他粗重而贪婪的喘息，和他眼中那团要将一切吞噬殆尽的黑色火焰，
深深地烙印在我十岁的天空上，成为我一生无法挣脱的噩梦开端。十年弹指。裴烬隐忍十年，
如同一条蛰伏在暗影里的毒蛇。他出了冷宫，用最卑劣的谄媚和最深的心机赢得先皇宠爱，
一步步攫取实权，终于能与诸皇子分庭抗礼。3与裴烬深入骨髓的阴冷截然不同，
谢珩是照进这深宫泥沼里唯一的一束烈阳。我是前丞相的孤女，父母为国捐躯后，
承蒙皇帝怜悯，被接入宫中抚养，享公主待遇。但在这吃人的地方，无依无靠的孤女，
终究是砧板上的鱼肉。他是靖北王世子，十二岁随父入宫领赏，撞见我被刁奴推搡跌进冰湖。
银貂大氅裹住我时，他掌心渡来的暖意烫得我想哭。“我是谢珩，”少年笑得爽朗，
“以后谁欺负你，报我的名！”他教我挽弓射落檐角铜铃，带我看宫墙外流转的星河，
在我掌心一笔一划写〝自由”。那是我十二岁的生辰宴。御花园的桃花开得灼灼，
粉云似的压满枝头。谢珩入宫朝贺，其父又立战功。少年银甲未除，
他就立在这漫天花瓣雨中，解下腰间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小寿星，
拿着！”他笑容爽朗千净，带着北境风沙磨砺过的利落，“辟邪，保平安！
”玉佩带着他掌心的温度，熨固着我的掌心。那一刻，
仿佛整个御花园的春光都落入了他的眼底。然而，角落里，一道冰冷的视线如附骨之蛆。
裴烬出冷宫那日，恰逢此景。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回廊的阴影里，
目光先是掠过谢珩搭在我肩头的手，最终死死盯住我手中的玉佩，嘴角弯起一个冰凉的弧度。
“缨缨，”他忽然唤我乳名，声音不大，却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冻结，“这玉佩….白得晃眼，
像不像冷宫井底泡胀了的眼球？”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我下意识后退半步，
将玉佩紧紧攥进袖中。谢珩高大的身形一侧，将我完全护在身后，眼神说利如刀锋，
迎向那片阴影。裴烬的目光在谢珩挺拔如松的背影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扯了扯嘴角，悄无声息地退入回廊更深的黑暗里，像一滴墨汁彻底洇入污浊的水中，
留下无边的寒意。而及笄那日，成了我短暂人生中最后一点鲜活的亮色。
谢珩从烽烟连天的北境战场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晒黑了些，下颌线条更加硬朗如削，
银甲上带着洗不净的淡淡血腥与凛冽的风霜气息。他避开喧嚣的宴席人群，
在御苑僻静的竹林边找到了独自徘徊的我。晚风带着竹叶的清苦气息，
吹拂着他额前微乱的碎发。他看着我，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孤勇和破釜沉舟的决心。“缨缨，”他声音低沉而郑重，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呈上最珍贵的战利品，
“靖北王府已向陛下请旨……求娶你为世子妃。”心口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脸颊瞬间烧得厉害，几乎不敢直视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绞紧了那块贴身珍藏多年的羊脂玉佩，
温润的触感此刻竟变得滚烫如火炭。“我.……”声音细若蚊蚋，
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缨缨！”一声冰冷的呼唤，
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竹林间那点微薄却珍贵的暖意。
裴烬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出现在不远处。他穿着深紫色的亲王蟒袍，那是皇帝新赐的恩宠，
华贵的料子映得他脸色愈发苍白阴郁，如同墓穴里爬出来的玉俑。他一步步走近，
宽大的袍袖纹丝不动，像一片裹挟着死气的乌云沉沉压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目光却像冰冷的铁钩，死死剜过谢珩紧握着我的手。“陛下在寻你。”他声音平直无波，
听不出丝毫喜怒，却带着无形的重压，“该去谢恩了。”话音末落，他伸出手。
那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铁钳般的力量，强硬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冰凉的指尖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宣示主权的意味。
谢珩的眉头骤然拧紧，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佩剑。空气绷紧如弦，
无形的硝烟在三人之间弥漫。“四皇子！”谢珩的声音沉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
带着战场磨砺出的凛冽锋芒，“请自重！”裴烬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刺骨，
眼底深处翻涌着骇人的、近乎疯狂的暗流。“自重？”他轻轻重复，目光转向谢珩，
带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挑衅和一种扭曲的兴奋。“谢世子，北境的风沙太大，
吹迷了你的眼？还是杀敌太多，忘了自己是谁？”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诛心。
“看清楚，这里是皇城。她是陛下养在宫里的女郎，不是你能随意染指的边关野花！
”手上猛地用力，几乎是将我拖拽着踉跄转身。手腕传来钻心的痛楚，
骨头仿佛都要被他捏碎。我身不由己地被他强行带走。回头望去，只看见谢珩僵立在原地，
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里，
第一次燃起了冰冷刺骨的愤怒火焰，银甲在渐浓的暮色中反射着孤绝而压抑的光。
4裴烬的羽翼已然丰满，成了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危险的刀。朝堂之上，无人敢掠其锋芒。
他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冰冷占有，渐渐染上了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欲，
以及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扭曲的执念。我开始本能地躲避他，
像躲避一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然而，身处深宫，又能躲到哪里去？那夜，
他以“赏梅”为名，“请”我去了御花园深处一处最为僻静的梅坞。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本该是风雅之地。雕花楠木圆桌上，却只摆着两样东西：一壶酒，
两块干裂变形、爬满青黑霉斑的桂花糕。〝尝尝，”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
指尖点了点那碟面目全非的桂花糕，眼神灼热得可怕。
“当年雪洞里的味道………我一直留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看着那杯酒，又看看他眼底那抹近乎疯狂的期待，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四皇子，你疯了！
”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惧而尖利。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他的非人。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只剩下冰封千里的阴鸷。
他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股狠戾的风，一把钳住我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疯？
”他凑近，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偏执狂热。“缨缨，
是你先招惹我的！雪洞里的那口热糕，是你塞进我嘴里的！
是你把快冻僵的我从阎王殿拉回来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扭曲的痛楚和狂怒，
眼底的黑焰熊熊燃烧，似要将一切焚毀：“现在你想跟谢珩走？做梦！
你把我拉回这人间炼狱，就该跟我一起腐烂！”冰冷的杯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狠狠抵在我的唇齿间，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酒气直冲鼻腔。我拼命挣扎，
指甲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抓出数道血痕。他毫不在意，甚至因为这痛楚，
眼底的毁灭欲更加炽盛。“喝了它！”他嘶声命令，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喝了，
你就永远是我的！像这桂花糕一样……烂在我怀里，化成灰，也是我的！
”杯中的液体在剧烈的挣扎中泼洒出来，带着致命的甜香，沾湿了我的前襟。
那冰冷的触感和诡异的气味，成了我此后无数个噩梦的开端。5先皇驾崩之夜，
便是他亮出獠牙之时。他率领暗中豢养多年的玄甲卫，以雷霆之势血洗宫禁，
将本该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三皇子，连同其党羽，斩杀于金殿之前。那一天，
断肢残骸散落各处，浓烈的铁锈味几乎凝成实质。裴烬，那个曾经在雪地里濒死的少年，
穿着被鲜血染透的玄黑蟒袍，踏着堆积如山的尸骸，一步一步，
走向那把沐浴在血光中的、金光灿灿的龙椅。他的靴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