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走不稳,是这路本身就不对劲。
刚才还坑坑洼洼的路面,这会儿变得平平整整,可他低头一看,能瞧见石板缝里渗出来的灰雾,像活物似的往他脚脖子上缠。
“啧,连路都学会装模作样了。”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抬脚往路边的墙根靠了靠。
墙是普通的夯土墙,上面爬着些枯藤,看着跟城里其他人家的墙没两样。
但云澈盯着那枯藤看了会儿,忽然发现藤条的形状有点怪——弯弯曲曲的,像小孩子的胳膊腿被拧在了一起。
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戳到的不是粗糙的树皮,是滑腻腻的、像皮肤一样的触感。
“虚妄这东西,还真够恶心人的。”
他甩了甩手,加快了脚步。
越靠近县太爷府,空气里的血腥味就越浓,混着脂粉香和酒气,熏得人头晕。
街边的行人都行色匆匆,低着头,没人敢往县太爷府的方向多看一眼。
云澈扫过他们的脸,每个人的眉心都压着一团灰雾,眼神呆滞,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都被吓破胆了?”
他心里纳闷,又觉得不对。
这些人脸上的恐惧太“标准”了,就像画上去的,连嘴角下拉的弧度都差不多。
县太爷府的大门紧闭着,两尊石狮子蹲在门口,眼珠子是用黑石嵌的,盯着过往的路人,透着股凶气。
云澈站在对面的茶馆屋檐下,眯着眼打量。
那石狮子不对劲。
左边那只的爪子底下,好像踩着什么东西,被灰雾盖着,看不真切。
云澈集中精神,让胸口的热流往眼睛里涌了涌——这下看清楚了,是个小小的、穿着红肚兜的身影,西肢被狮子爪子钉在地上,血都渗进了土里。
他胃里一阵翻腾,刚想抬脚走过去,茶馆里突然冲出个小二,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客官客官,您可别往那边去!”
小二脸都白了,声音发颤,“县太爷府是禁地,咱们老百姓看都不能多看!”
云澈低头看他拽着自己的手,那手背上有块烫伤的疤,看着挺真实。
但再往上看,小二的脖子上缠着圈灰雾,像根绳子勒着,他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在雾里打了个转,才飘进云澈耳朵里。
“为什么不能看?”
云澈故意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小二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县太爷是贵人,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他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个哆嗦,眼神变得更加呆滞,“对不住客官,我认错人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茶馆里跑,跑两步还差点绊倒自己,背影看着慌得不行。
云澈盯着他的背影,看见那圈灰雾在他脖子上勒得更紧了。
“看来这县太爷,把整个县城的人都用虚妄捆住了。”
他摸了摸下巴,心里有了数。
想从大门进去肯定不行,得找个别的路。
他绕到县太爷府的后墙,这里堆着些柴火,墙角有棵老槐树,枝桠都快伸到墙头上了。
云澈攀着树干往上爬,树皮粗糙,刮得手心生疼——这倒像是真的。
爬到墙头上往下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假山流水,看着挺雅致。
但云澈的视线扫过假山,看见石头缝里嵌着些亮晶晶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小孩子的指甲。
他心里一沉,翻身跳了下去,落在草丛里,没发出多大动静。
院子里的路是用鹅卵石铺的,踩上去硌脚。
云澈顺着回廊往里走,廊柱上雕着花鸟,看着栩栩如生,但他一靠近,那些花鸟就开始扭曲,变成一张张哭嚎的小脸。
“别装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指尖在柱子上划了一下。
“嗤”的一声,柱子上的漆皮掉了一块,露出里面黑乎乎的东西,闻着像烧焦的头发。
前面传来脚步声,云澈赶紧躲到假山后面。
两个家丁提着灯笼走过来,嘴里哼着小曲,脚步虚浮,看着像是喝了酒。
“今晚的‘点心’不错,那小丫头片子,哭起来还挺带劲。”
“可不是嘛,县太爷说了,这几个用完了,再去城西弄几个新鲜的。”
“嘿嘿,还是大人有办法,用个‘妖兽吃人’的幌子,谁都不敢多问……”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云澈从假山后面走出来,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都发白了。
胸口的热流突突地跳,像有团火在烧。
他跟着那两个家丁的方向往前走,穿过几重院子,来到一处偏僻的阁楼前。
阁楼的门是锁着的,上面贴着张黄符,符纸上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
云澈走近了才发现,那黄符是假的,上面的符号其实是用小孩子的血画的,干了之后变成了暗红色。
他伸手去推那扇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根本没锁。
阁楼里黑沉沉的,一股子霉味。
云澈摸索着找到墙角的油灯,刚想点燃,就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谁?”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带着哭腔。
“我是来救你们的。”
云澈放轻了声音,“别怕。”
他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看清了角落里缩着五个孩子,正是卷宗上写的那五个失踪的孩童。
他们身上都脏兮兮的,脸上挂着泪痕,看见云澈,吓得往一起缩了缩。
“你们别怕,我不是坏人。”
云澈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我带你们出去。”
最大的那个男孩抿着嘴,看了他半天,才小声问:“你……你能打过那个穿官服的坏人吗?
他会变戏法,能把人变得一动不动。”
云澈心里一动:“他怎么变戏法?”
“就是……就是挥挥手,就有灰雾飘过来,被雾沾到的人,就不能动了。”
男孩说着,打了个哆嗦,“我看到王大叔想救我们,就被他用雾困住了,然后……然后就变成木头了。”
是王二。
云澈想起卷宗室里那截烧焦的木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那不是戏法,是虚妄。”
云澈站起身,“我能破了他的虚妄,你们跟我走。”
他刚要去拉离他最近的小女孩,阁楼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县太爷站在门口,穿着身锦缎官服,手里摇着把扇子,脸上挂着笑,看着和蔼可亲。
但在云澈眼里,这人从头到脚都裹在灰雾里,雾里还掺着血丝,看着像个刚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
“小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啊?”
县太爷的声音慢悠悠的,像唱歌一样,“这些孩子顽劣得很,跑到下官府里来捣乱,下官正准备明日把他们送回家呢。”
云澈没理他的废话,只是盯着他手里的扇子。
那扇面上画着“百子图”,画里的小孩个个笑得天真烂漫,但仔细一看,每个小孩的眼睛都是空洞洞的,嘴角的笑纹僵硬得像刀刻的。
“把扇子扔了,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云澈的声音冷得像冰。
县太爷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小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官听不懂。”
他挥了挥扇子,一股灰雾从扇子里飘出来,像条蛇似的缠向云澈。
“就这点本事?”
云澈冷哼一声,胸口的热流猛地涌到手上。
他伸手一抓,正好抓住那团灰雾,像抓住了块冰。
“咔嚓”一声,灰雾在他手里碎成了粉末。
县太爷脸上的笑彻底没了,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见了鬼:“你……你是‘破妄者’?!”
“现在知道,太晚了。”
云澈往前迈了一步,身上的气势逼得县太爷连连后退。
“不可能!
尘寰界怎么会有破妄者?!”
县太爷尖叫着,把手里的扇子往地上一摔。
扇子落地的瞬间,整个阁楼都开始晃动,墙壁上渗出灰黑色的粘液,那些原本雕着花鸟的木柱,裂开一道道口子,露出里面蜷缩着的、模糊的人影。
“这府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用虚妄堆起来的。”
云澈的声音在摇晃中显得异常清晰,“你靠吸食孩童的精气来维持这些虚妄,以为能瞒天过海?”
他伸手一指县太爷:“你的官服是假的,你的笑容是假的,连你这张脸,都是用别人的皮糊起来的!”
随着他的话,县太爷身上的灰雾剧烈地翻腾起来,锦缎官服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爬满蛆虫的破烂衣服;那张和蔼的脸像纸一样皱了起来,脱落下来,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丑陋的脸。
“啊——!”
县太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转身想跑。
云澈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他冲上去,一把抓住县太爷的后领,将胸口的热流全部灌注到手上。
“破!”
一声低喝,县太爷身上的灰雾像被点燃的汽油一样烧了起来,发出“噼啪”的响声。
他在火里挣扎着,嘴里发出求饶的声音,一会儿像县太爷,一会儿像管家,一会儿又像个陌生的、尖细的女声。
很快,火灭了,地上只留下一滩黑灰,风一吹,就散了。
阁楼停止了晃动,墙壁上的粘液缩回了砖缝里,木柱上的人影也消失了,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五个孩子看呆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云澈喘了口气,感觉胸口有点发空,刚才那一下,好像把觉醒的热流用掉了大半。
他走到孩子们面前,蹲下来,扯出个不算太难看的笑:“好了,没事了,我带你们回家。”
这次,孩子们没再害怕,最大的那个男孩带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了云澈的衣角。
云澈带着五个孩子走出阁楼,发现整个县太爷府都变了样。
刚才看到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破败的废墟,杂草丛生,还能看到些散落的、小小的骨头。
“原来……这里早就成这样了。”
一个小女孩小声说,眼里含着泪。
云澈心里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牵着孩子们的手,往府外走。
走到大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尊石狮子。
左边那只爪子底下的红肚兜小孩己经不见了,只剩下个浅浅的坑。
“虚妄破了,被它困住的东西,也该解脱了。”
他低声说。
刚走出县太爷府,就听见城里传来一阵喧哗声。
云澈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还呆滞麻木的百姓们,这会儿都醒了过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指着县太爷府的方向议论纷纷。
“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梦见县太爷是个吃人的妖怪……我也梦到了!
还有城西的孩子,好像被他藏起来了!”
“不是梦!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看到管家把孩子塞进马车了!”
越来越多的人清醒过来,脸上露出愤怒和后怕的表情。
有人捡起路边的石头,朝着县太爷府的方向扔过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喊声、骂声此起彼伏。
云澈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没什么“爽”的感觉,反而有点沉甸甸的。
他救了五个孩子,揭穿了县太爷的真面目,这当然是好事。
可那些被虚妄蒙蔽了那么久的百姓,醒过来之后,除了愤怒,更多的是茫然吧?
他们习惯了被虚妄保护着的、“安稳”的日子,突然看到这么残酷的真实,能承受得住吗?
“这就是破妄的代价吗?”
云澈喃喃自语。
“不是代价,是开始。”
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云澈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淡蓝色裙子的少女站在不远处,梳着双丫髻,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的周围没有灰雾,干干净净的,连云澈都看不透她的深浅。
“你是谁?”
云澈警惕地问,下意识地把孩子们护在身后。
少女笑了笑,笑容像清晨的露水,很干净:“我叫灵曦,是幻灵族的。
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云澈皱起眉:“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是一样的。”
灵曦的目光扫过县太爷府的废墟,又落回云澈脸上,“我们都想撕破这层包裹着世界的虚妄,不是吗?”
云澈看着她,忽然发现这少女的眼睛很特别,能映出周围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留不下,像一汪清澈的泉水。
他心里一动,想起了玄机子打铁时的节奏,想起了胸口那团还没完全恢复的热流,想起了刚才百姓们茫然的脸。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和他一样的人。
也许,破妄这条路,他不用一个人走。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云澈问。
灵曦的眼睛更亮了:“跟我去幻灵谷,那里有你想知道的答案,关于虚妄,关于真实,还有……关于你自己。”
云澈沉默了片刻,看了看身边的五个孩子,又看了看远处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
尘寰界的天,好像亮了点。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虚妄,还藏在更深的地方。
“好,我跟你去。”
他点了点头,“不过,我得先把孩子们送回家。”
灵曦笑着点头:“好。”
云澈牵着孩子们的手,往城西走去。
灵曦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在刚被“真实”洗刷过的、还带着点血腥味的街道上。
远处的废墟里,一缕极淡的灰雾悄悄飘了起来,像条蛇,钻进了地里,消失不见了。
而在万幻域的云端宫殿里,墨渊看着水晶球里云澈和灵曦的身影,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幻灵族的小丫头,居然和破妄者凑到一起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有点意思。
看来,这把火,想掐灭,没那么容易啊。”
他放下茶杯,对旁边的侍女说:“去,告诉‘影阁’的人,让他们盯紧点。
别太早动手,我倒要看看,这颗火苗,能烧到多大。”
侍女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宫殿里只剩下墨渊一个人,他望着水晶球里渐渐亮起的尘寰界天空,眼神幽深,像藏着一片化不开的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