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顶级瑰夏咖啡豆被研磨后释放出的、带着花果甜香的焦苦气息,背景是若有似无的钢琴小调,每个音符都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致。陆琛坐在临窗的卡座里,脊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的深灰色高定西装袖口下,露出价值不菲的铂金腕表表盘一角。他面前的骨瓷杯里,冰美式表面凝结的水珠沿着杯壁缓缓下滑,在深色胡桃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陆先生,这次这位林小姐,真的是万里挑一!”介绍人王阿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透力极强的热切,像推销一件即将过期的奢侈品,“海归硕士!家世清白!现在做那个……那个什么创意设计,有格调得很!关键是性格也好,一看就是能过日子的贤惠人儿!跟你这年薪百万、***大平层的青年才俊,绝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陆琛端起冰美式抿了一口,冰冷的苦意在舌尖蔓延开,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被反复推销催生出的、混合着疲惫和荒谬的烦躁感。贤惠?格调?海归?这些标签在王阿姨嘴里,已经快和“速配”“包生儿子”划等号了。他几乎能想象出下一个推门进来的女士,会是怎样一副妆容精致、谈吐得体、眼神里却带着精密计算的模样。
就在这时,咖啡馆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玻璃门被“哗啦”一声推开,力道不小,撞得门后悬挂的风铃一阵乱响,叮叮当当,瞬间击碎了满室刻意营造的优雅静谧。
一股带着初夏午后阳光和某种廉价水果硬糖香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陆琛那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纯粹好奇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门口。
逆着光,一个身影站在那里。不是什么优雅的裙装,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甚至袖口有点起球的深绿色恐龙连帽卫衣,巨大的霸王龙头部图案嚣张地覆盖了整个前胸后背,只是那霸王龙的眼睛好像被洗得有点歪斜,透着一股莫名的呆萌。来人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一杯超大号的珍珠奶茶,杯壁上挂着细密的水珠,里面深褐色的液体沉甸甸的,吸管插着,顶端被咬得扁扁的。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像个闯入异次元的入侵者,目光在略显昏暗的室内逡巡了一圈,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懂和找人的急切。然后,那目光精准地、毫无预兆地,像探照灯一样,“啪”地锁定了卡座里穿着高定西装的陆琛。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陆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重物狠狠撞了一下。那张脸……那双圆溜溜、此刻因为震惊而瞪得更大的杏眼,那有点塌却格外俏皮的鼻梁,还有那因为咬着吸管而微微嘟起的嘴唇……无数被时光深埋的、模糊又鲜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猛地炸开!
“林……悠悠?”一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极其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与此同时,门口那个穿着恐龙卫衣的女孩,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惊天大八卦。她嘴里的吸管“啵”地一声被吐了出来,沾着点奶茶渍的嘴唇猛地咧开,露出一个极具传染性、甚至能看到一点小虎牙的、绝对称不上淑女的大笑。
“噗——哈哈哈哈!新郎官!”那笑声清脆响亮,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背景钢琴曲最后一个哀怨的尾音,整个咖啡馆的目光都被这石破天惊的称呼牢牢钉在了他们这一桌。
林悠悠一手端着那杯罪恶的奶茶,一手叉腰,笑得前仰后合,恐龙卫衣的帽子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那只歪眼霸王龙也跟着一起抽搐。她毫不在意自己成了全场焦点,指着陆琛,声音响亮得足以让角落里擦杯子的服务生都听得一清二楚:
“哈哈哈!陆琛!真的是你啊新郎官!哎哟我的老天鹅!幼儿园过家家,我当新娘你当新郎,我妈给你用锡纸卷的那个‘戒指’,还在我家那个生锈的小铁盒里供着呢!我妈说那是古董,得留着当传家宝!”
时间凝固了。空气里昂贵的咖啡香似乎被一种名为“社死”的气体迅速污染。陆琛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角的青筋在突突直跳,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耳朵尖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他活了二十八年,在华尔街的腥风血雨里练就的铜墙铁壁,在投行谈判桌上面对百亿项目也面不改色的定力,此刻被一个穿着恐龙卫衣、举着奶茶的女人,用一句“新郎官”和“锡纸戒指”,砸了个粉碎。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憋着笑的、甚至还有王阿姨那混杂着绝望和“这单中介费彻底泡汤”的惨淡眼神。每一道目光都像针,扎在他那身象征着成功精英的昂贵西装上。
介绍人王阿姨的脸已经彻底绿了,嘴唇哆嗦着,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林悠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几桌原本低声交谈的客人,此刻全都默契地噤了声,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窸窸窣窣的偷笑声和杯碟轻微的碰撞声,如同背景音效般环绕着他们这桌。
林悠悠却仿佛自带屏蔽仪,对这片死寂和陆琛濒临爆发的低气压浑然不觉。她终于笑够了,抬手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大大咧咧地一***就坐在了陆琛对面的卡座里。那杯超大号的全糖珍珠奶茶被她“咚”地一声放在了深色胡桃木桌面上,震得陆琛面前那杯冰美式都晃了晃,几滴棕黑色的液体溅到了他雪白的衬衫袖口上,留下几个刺眼的污点。
陆琛的太阳穴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看着那刺眼的污渍,再看看对面女孩那身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恐龙战袍,还有她脸上那副“世界真奇妙”的无辜表情,一股无名火“噌”地就顶到了嗓子眼。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一点投行精英处理危机项目的冷静,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林、悠、悠。”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地钉在她卫衣前胸那只歪着脑袋、表情略显智障的霸王龙图案上,“你穿着这身‘战袍’,跑到这种地方来,就是为了提醒我,当年过家家你是怎么蛮不讲理、硬生生从我头上把新郎的纸帽子抢走的?” 童年“屈辱史”被提及,语气里的怨念几乎要凝成实质,“还有,你确定那是‘锡纸戒指’?我怎么记得是你用我新买的橡皮泥捏的,还混了三种颜色,丑得惊天地泣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