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腐朽,一推就发出刺耳的***。
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一张破旧的板床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沈珩,她的弟弟,才十二岁,此刻面如金纸,双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呼噜声。
小小的身体在单薄的被褥下微微颤抖。
“阿珩!”
沈檀扑到床边,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心猛地一沉。
这温度,烧得不轻。
沈珩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沈檀脸上。
“……阿姐?”
声音气若游丝,带着浓重的痰音,“你……回来了?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即使病成这样,他担心的还是她。
“没事了,阿姐回来了。”
沈檀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怕惊扰了他,“阿姐有钱了,马上给你请最好的大夫。”
她迅速解开怀里的钱袋,摸出几块碎银,转身就往外冲。
“张婶!”
她对着门外一个探头探脑、面有菜色的妇人喊道。
那是邻居,原身记忆里,在姐弟俩最困难时偶尔偷偷塞过半个饼子。
张婶被她脸上未褪的厉色和急迫吓了一跳。
“沈……沈家娘子?”
“麻烦张婶,立刻!
马上去请回春堂的赵郎中!
就说救命!
诊金加倍!
要快!”
沈檀将碎银塞进张婶手里,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剩下的银子,买最好的退热药,还有干净的棉布、烈酒!”
张婶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又看看沈檀那双能冻死人的眼睛,一个激灵。
“哎!
好!
好!
我这就去!”
她攥紧银子,转身就跑,脚步踉跄却飞快。
沈檀立刻折回屋内。
她打来一盆冰冷的井水,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敷在沈珩滚烫的额头上。
布巾很快变温,她立刻换掉,又用另一块沾湿的布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颈窝、腋下、手心脚心,试图物理降温。
“阿姐……冷……”沈珩迷糊中瑟缩了一下。
“忍一忍,阿珩,忍一忍。”
沈檀的声音紧绷,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又快又稳。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分析一支即将崩盘的股票一样,分析着弟弟的病情。
风寒入里,高热不退,肺部有明显啰音……肺炎的可能性极大。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这几乎是鬼门关前打转。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沈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越来越差,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呓语。
就在沈檀感觉自己的神经绷到极限时,门外终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张婶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来……来了!
赵郎中来了!”
一个背着药箱、须发花白的老者被张婶几乎是拖着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药童。
赵郎中一看沈珩的脸色和呼吸,眉头就紧紧锁起,二话不说,立刻上前搭脉。
诊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沈珩艰难的呼吸声。
赵郎中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翻开沈珩的眼皮看了看,又侧耳仔细听了听他的胸背。
“邪热壅肺,痰浊闭窍,危候。”
赵郎中收回手,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必须立刻施针退热,辅以猛药豁痰开闭!
耽搁不得!
药童,准备针具!”
药童慌忙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和艾绒。
赵郎中手指捻动银针,正要下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嚣张的暴喝,像平地炸雷,瞬间打破了屋内凝重的气氛:“沈檀!
给我滚出来!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我沈家的东西!”
砰!
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板被人一脚踹开,门板轰然拍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绸缎袍子、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堵在门口,正是沈檀的三叔,沈万财。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一脸凶相的家丁,气势汹汹。
沈万财贪婪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地上那几个刚刚从陆家抬回来的樟木箱子,还有沈檀怀里那个明显鼓囊的钱袋。
他的视线掠过病床上气息奄奄的沈珩和正在施救的郎中,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只是两块碍事的石头。
“哟,还活着呢?”
沈万财嗤笑一声,大喇喇地走进来,一脚踢开挡路的破凳子,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上沈檀,“听说你被陆家休了?
啧啧,丢人现眼的东西!
不过,你倒是有点本事,居然还能把嫁妆和银子要回来?
正好!
你一个被休的妇人,带着个快断气的拖油瓶,要这些东西何用?
不如交给我这个做叔叔的替你保管!
省得被外人骗了去!”
他身后的家丁立刻上前一步,眼神不善地盯着沈檀和地上的箱子。
赵郎中捻针的手顿在半空,眉头紧皱。
药童吓得脸都白了。
沈珩似乎被这巨大的声响和恶意***到,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青紫,身体痛苦地蜷缩。
“滚出去!”
沈檀猛地站起身,挡在床前,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刮过地面,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首首刺向沈万财,“没看见郎中在救人吗?”
“救人?”
沈万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沈珩,“就他?
一个药罐子,早该死了!
白浪费粮食!
沈檀,识相点,把银子和嫁妆交出来!
你爹娘死得早,长兄如父,我这个做叔叔的,自然要替大哥好好管教你这个不知廉耻、被休回家的女儿!
免得你再败了我沈家的门风!”
他唾沫横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伸手就想去抓沈檀的钱袋。
赵郎中捻着针,进退两难,额角渗出冷汗。
沈珩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空气凝固了。
张婶在门外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沈万财的肥手即将碰到钱袋的刹那,沈檀动了。
她没有躲,反而向前一步,将钱袋首接塞进了沈万财伸过来的手里。
沈万财一愣,随即狂喜,脸上的横肉都挤在了一起:“哈哈!
算你识……”他“相”字还没出口,沈檀冰冷的声音己经截断了他,清晰无比地响彻小小的破屋:“三叔,拿稳了。
这袋子里,一共一百五十两。
其中一百两,是陆明远赔偿阿珩的救命医药费。
另外五十两,是他付的‘封口费’。”
沈万财脸上的笑容僵住,捏着钱袋的手下意识一紧。
沈檀的目光扫过门口探头探脑的邻居,最后落回沈万财那张错愕又贪婪的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厉:“怎么,三叔是觉得,陆举人这银子烫手?
还是觉得,我这‘不知廉耻’被休回家的侄女,就该眼睁睁看着亲弟弟病死在你面前?
你今日若敢动这救命的银子一分一毫,我沈檀立刻就去衙门击鼓鸣冤!
告你沈万财,伙同陆明远,意图谋夺孤侄家产,见死不救,谋害子侄性命!
顺便,把你当年私吞我爹西郊那二十亩上好水田的烂账,一并捅出去!
看看这青州城的唾沫星子,是先淹死我这个‘弃妇’,还是先淹死你这个‘好叔叔’!”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沈万财的耳朵里。
私吞水田!
谋害子侄!
见死不救!
这几个词砸下来,沈万财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捏着钱袋的手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一抖。
门口传来清晰的倒吸冷气声。
张婶和几个邻居看沈万财的眼神瞬间变了。
沈万财只觉得手里的钱袋瞬间变得千斤重,滚烫无比。
他指着沈檀,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
你……我血口喷人?”
沈檀向前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沈万财慌乱的眼,“要不要现在就去衙门对质?
要不要请里正和族老们来评评理?
看看这银子该不该拿来救我弟弟的命?
看看三叔你,是不是急着要逼死我们姐弟,好独占我爹留下的这点薄产!”
“你……你……”沈万财被她逼得连连后退,撞在身后的家丁身上,又惊又怒,更多的是恐惧。
沈檀的眼神太可怕了,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畏惧,只有冰冷的决绝。
她真的敢!
这个疯女人,她真的敢去告!
她的名声己经烂了,可他沈万财还要在青州城混!
私吞兄长田产、逼死病弱侄子的名声一旦坐实,他沈万财就完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万财的后背。
他看着沈檀那张冰冷决绝的脸,再看看周围邻居指指点点的眼神,再看看床上那个咳得快要断气的沈珩……他猛地将手里的钱袋像丢烫手山芋一样,狠狠砸向沈檀脚边。
“疯子!
你就是个疯子!”
沈万财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都变了调,“谁稀罕你这点臭钱!
晦气!
我们走!”
他再不敢多看一眼,带着两个同样被吓住的家丁,狼狈不堪地挤出房门,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地上的门板都顾不上扶。
破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沈珩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和喘息。
沈檀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她看也没看门外,转身,将钱袋稳稳地放在赵郎中手边的破桌上。
“赵郎中,救命。
银子,管够。”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从未发生。
赵郎中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探究,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他不再犹豫,捻起银针,对着沈珩的穴位,沉稳而迅速地刺了下去。
药童赶紧递上艾绒点燃。
沈檀退到一旁,安静地看着。
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她抬手,轻轻拂开弟弟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
门外,药童压低的声音带着后怕和一丝兴奋,隐隐飘进来:“师父……刚听隔壁王二说……西街那家快倒闭的‘锦云轩’绣坊……东家好像撑不住了,急着脱手……”沈檀的指尖,在沈珩滚烫的额头上,微微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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