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一月，我封存了所有画具。那些曾是我性命一部分的狼毫、端砚、徽墨、宣纸，
被我亲手一件件放入梨花木箱。箱子很沉，像一口棺材，埋葬了十七岁的谢灵蕴。
府里的人都说我终于学乖了，学着“安分守己”。只有我自己知道，
每晚我都会从画中山水崩塌的噩梦中惊醒，心脏空得像被剜去了一块。今天，陆子谦来了。
还带着他的表妹，唐诗诗。下人来报时，我正在临帖，闻言手一抖，墨点污了整张纸。
我看着那团刺目的黑，心想，真晦气。他们坐在花厅里，郎才女貌，宛如一对璧人。
陆子谦还是那副状元郎的清隽模样，只是看向我时，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唐诗诗则依偎在他身旁，一身素雅的衣裙，温婉得像一幅仕女图。她先开了口，
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灵蕴姐姐，你清减了好多，我和表哥都很担心你。”我没说话，
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担心？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唐诗诗见我不语，
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陆子谦，像是得到了鼓励。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
虽然那里一滴泪也没有。“姐姐，你别怪表哥。前些日子，表哥的上司，吏部侍郎大人，
看到你那幅《秋山晚渡图》后赞不绝口，当即便将画挂在了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侍郎大人还说，能画出此等山河气魄的，定是位胸怀天地的奇男子呢。”她顿了顿，
用一种天真的语气补充。“哎呀，可惜姐姐是女子，不然定能凭这画技名动京城。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钝痛传来。那幅画，是我耗时三月，为陆子谦准备的生辰贺礼。
画上的每一笔，都曾浸透了我的爱意。如今，它成了他讨好上司的工具，
成了唐诗诗口中炫耀的资本。而我，这个创作者，却成了别人口中的“可惜”。真可笑。
陆子谦终于发话了，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规劝。“灵蕴，诗诗也是一番好意。你该学学她，
多将心思放在内宅德行上。女子舞文弄墨，终究是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他看着我，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哭着闹着要糖吃，却不知糖会蛀牙的顽童。“你我婚约虽解，
但我仍希望你好。”陆子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宏，“别再沉迷于那些无用之物了。
女子之德，在于相夫教子，安分守己。你看看诗诗。”他示意我看向唐诗诗，
后者立刻配合地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皙纤弱的脖颈，恰到好处地展现着她的温顺。
“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他下了结论。我气笑了。真的，不是比喻，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发出一声短促的、干涩的笑音。笑声在花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陆子谦的眉头皱了起来，唐诗诗看我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惊恐，仿佛我得了什么失心疯。
“多谢教诲。”我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张被墨点污掉的废纸。
我将那张纸在他们面前，轻轻展开。“状元郎说得对，这些东西，确实无用。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我自己。“你看这墨，黑乎乎一团，污了就是污了，
再好的纸也成了废物。”我抬眼，视线从陆子谦滑到唐诗诗脸上，
她下意识地往陆子谦身后缩了缩。“就像我那幅《秋山晚渡图》，画得再好，
也不过是用来换取上司一笑的‘无用之物’。说到底，它的用处，还得是您来定夺，对吧？
”陆子谦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大概没想到，那个从前在他面前总是低眉顺眼，
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谢灵蕴，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将手中的废纸对折，
再对折，最后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随手丢进了身旁的炭盆。纸张触到未熄的炭火，
悄无声息地卷曲，变黑，化为一缕青烟。“受教了。”我转过身，
对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位请回吧。我这庙小，实在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往后，
也别来了。”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晦气。”这两个字，我说得很轻，
却足以让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我有些不适，先失陪了。”我需要逃离，
逃离他们那令人作呕的表演。我没有回房，而是绕到了花厅后的回廊。转角处，
他们的低语清晰地传了过来。是唐诗诗带着哭腔的抱怨。“表哥，你看她那样子，
还是不服气。你把她的画送人，是她的荣幸，她居然这样对你。”然后，
我听到了陆子谦的声音，那是我曾以为最温柔的声音，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诗诗，
你别生气了，不值得。”“不值得！”“当然。谢灵蕴那点才华，看似风光，
实则是我仕途上最大的绊脚石。哪个朝中官员，
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整日抛头露面、与笔墨为伍的‘才女’？他们要的是贤内助，
是像你这样温良恭顺的妻子。”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针，扎进我的耳朵。
“舍弃一幅画，换来侍郎大人的青眼，为未来铺路。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这也算是她为我做的一件好事了。”“那……她以后怎么办？”“她？太傅府的嫡女，
还愁嫁不出去吗？只是以后，她该学着藏起那些不合时宜的棱角了。这对她，对我们，都好。
”“都好……”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浑身血液都像是凝固了。原来，
我视若生命的风骨与才情，在他眼中，只是“不合时宜的棱角”。原来，我呕心沥血的赠礼，
在他口中，只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原来，他对我的所有伤害，
都能被他粉饰成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承诺，和对他未来的伟大投资。我以为他只是不懂，
原来他是根本不屑。最后一丝对过往情分的幻想，彻底破灭。我转身，一步步走回我的院子。
院里的梨花开得正好，我却觉得那白色刺眼得像一场盛大的葬礼。我走进房间，
径直走到那口封存的梨花木箱前。我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黄铜锁。“咔哒”一声。我亲手，
给我那死去的十七岁，上了锁。陆子谦春风得意。退婚之事不仅没影响他的仕途，
反而因为那幅《秋山晚渡图》，让他成了吏部侍郎跟前的红人。京中的风向，
一夜之间就变了。我成了那个“不知好歹”、“耽于玩物”的反面典型。而唐诗诗，
则成了“温良恭俭”的典范。这些话，像长了脚的虫子，爬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最后钻进太傅府，钻进我的耳朵里。半月后的一场文人雅集，陆子谦将这场对我的公开羞辱，
推向了高潮。我没去，但雅集上的每一个字，都被人添油加醋地传给了我。据说，
陆子谦在席间高谈阔论，意气风发。有人向他敬酒，问他为何舍弃了我这个名满京城的才女。
他举杯一饮而尽，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开口。“非我所弃，实乃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开始盛赞唐诗诗。“诗诗虽不善丹青，却精于女红，孝顺长辈，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安分守己，知书达理，这才是真正的女子之德。”捧高了唐诗诗，自然就要踩低我。
“反观有些女子，仗着几分才气，便不务正业，耽于雕虫小技，失了为人妇、为人媳的本分。
此等才华，不要也罢。”他环视四周，掷地有声地抛出结论。“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
女子无才便是德啊。”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文人墨客，多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他们立刻纷纷附和，将陆子谦的这番歪理奉为圭臬。“陆大人所言极是！女子就该相夫教子，
舞文弄墨成何体统！”“没错，谢家大小姐就是前车之鉴，才名再盛，
还不是落得个被退婚的下场？”“看来这太傅府的家风，
也着实堪忧啊……”“家风不正”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
精准地刺向了太傅府的命门。第二天早朝，父亲的政敌便借此发难。御史当庭参奏，
说父亲“治家不严，家风不正，其女骄纵，败坏德行”，实在不堪为帝师表率。
父亲站在朝堂上，百口莫辩。那天，他从宫里回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脊梁都有些佝偻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我隔着窗，
看着父亲两鬓新增的白发，和桌上那盏忽明忽灭的烛火。一种比被陆子谦背叛更尖锐的痛苦，
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的痛苦，原本只关于我一个人的情爱与尊严。现在，它蔓延开来，
像一场瘟疫，侵蚀了我的家族，灼伤了我最敬爱的父亲。我引以为傲的才华，
我赖以生存的笔墨，在陆子谦的嘴里，成了“罪”。这“罪”，不仅毁了我的名声，
还在动摇我父亲的官声，威胁我家族的安危。我终于明白，陆子谦对我做的，
不是简单的抛弃。他是在用舆论，对我进行一场彻底的人格谋杀。他要毁掉的，
不只是谢灵蕴这个人，
还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种不被世俗男权所定义和容忍的、属于女子的才情与风骨。
他要用我的失败，来证明他的选择是多么正确。他要用我的“劣迹”，
来衬托他身边那位“贤妻”的光辉。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发抖。
我看着父亲疲惫的身影，内心的愧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是我连累了父亲。
是我连累了家族。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父亲最终被皇帝申饬，罚了半年俸禄。申饬不重，
但背后的意味却足以让整个太傅府坠入冰窟。政敌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蠢蠢欲动。
一时间，太傅府门庭冷落，往日的热闹景象荡然无存。我意识到，我必须做点什么。
陆子谦将我的才华定义为“罪”，并以此为武器攻击我的家族。那么，我就要用这份“罪”，
为家族杀出一条血路。我必须用这个世界最认可的方式——金钱与名望，
来证明这份才华的价值。我要让那些人看看，我这点“雕虫小技”，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那天深夜，我走进了那间被我封存的画室。我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
走到了那口梨花木箱前。我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把冰冷的黄铜锁。“咔”的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夜里，像是某种宣言。我抚摸着箱中熟悉的笔和墨，它们冰冷的触感，
却让我的血液一点点沸腾起来。谢灵蕴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