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我和弟弟去河滩放牛。一转身的功夫，弟弟不见了，

只剩几头甩着尾巴反刍的老黄牛。浑浊的牛眼，映出我慌乱的脸。镇上人都说，

是被河里的水鬼勾走了。可我妈却是脸色铁青，猛地拽开衣柜，把我塞进去：不是水鬼，

是它又缠来了！1刚到河滩没多久，河面就起了浓雾。我和弟弟牵着牛，却并不慌张，

这处浅滩的每块礁石、每丛芦苇，我们从小就摸熟了。没逛多久，我想去摘野枣。

便对弟弟说：小石头，你先看着牛，姐去那边摘几颗枣。嗯。弟弟攥着牛绳，

用力点头：我不怕的。这小子看着壮实，胆子却小，我叮嘱道：没事，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是害怕就数牛毛，数着数着就不怕了。小石头紧绷的嘴角，这才松开些。

我跑到酸枣丛边，踮脚够枝头，朦朦胧胧中，看见雾里有个影子，在朝我摆手。

那东西长得又矮又胖，最多到我腰际。胳膊短得快贴到肚子，脑袋却又圆又亮，像个大西瓜。

谁在那儿？我浑身一麻。那东西没应声，就站在浓雾里，朝着我摆手，模糊的脸上，

眼睛眯成了细缝。我下意识揉眼睛，再望过去，影子不见了。可下一秒，弟弟的数数声，

突然停了！刺骨的寒意，顺着后颈爬上来，我枣子都顾不上捡，

连滚带爬跑回去——弟弟不见了！现场只有几头老黄牛，慢悠悠甩着尾巴。

黄牛浑浊的眼球中，我那张圆脸拧成一团，满是惊恐与茫然。我疯了似的在河滩上找。

愣是没找到弟弟的踪迹，连一只草鞋都没瞧见，就像被雾吞了似的。2镇上人都说，

是撞上了水鬼。水鬼通人性，像人三分，常化作孩童模样，在岸边招手，

等人靠近就拖进水里。可我看见的，真的是水鬼吗？镇上的街坊邻居看着可怜，

要自发组织下河打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我妈的反应却很奇怪，一口回绝：算了，

找不着的。不麻烦大伙了，这是小石头这孩子的命，命薄福浅，留不住的。说到这，

我妈狠狠剜了我一眼：还不赶紧滚回家！在这丢人现眼！妈，可是……我还想辩解。

我妈一巴掌扇过来，打得我耳朵嗡嗡响：可是什么可是，听不懂人话吗？我捂着脸，

***辣地疼，不敢再作声。街坊们见我妈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坚持，陆续散了。

等所有人走后，我妈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我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妈，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是水鬼。我妈转过头，脸色白得像纸，浑身发抖，

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是它又缠来了！谁又缠来了？难道妈认识，

我在雾里看见的怪物？来不及细想，我妈拽着我就往家跑，平时温柔的她，

抬脚就踹开了木门。李淑芬你发什么疯？我爸从里屋出来，回来动静这么大，

想拆家啊？我妈大口喘着气，是它……它又缠来了！谁？我爸一愣，

下意识看了我一眼，脸色骤变，你是说十二年前那……对，就是它。

我妈急忙打断他。我爸的脸上，瞬间爬满恐惧，二话不说，就把我拉进里屋。接着，

他和我妈挪开衣柜。柜后有个暗格，我妈让我先钻进去躲着。她声音发颤：丫蛋，

你躲在里面别出来，除了我和你爸，谁叫你都别应声，也别弄出响动。我一头雾水，

咽了口唾沫，问道：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3听到这话，我妈明显一僵。

她扭头看向我爸，我爸刚从炕洞摸出柴刀，摇头道：不能说，它可能听得见。

它能听见我们说话？我心一沉，下意识往暗格里缩了缩。难道就在附近？没事的，

等我们收拾了它，你再出来。我爸叹了口气，安抚道：对不起，爸刚才不该凶你。

丫蛋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我妈一把抱住我，

眼泪掉下来：它是冲你来的，是来讨债的。冲我来……讨债？我什么时候惹过那东西？

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子里打转。手腕突然一阵刺痛，让我回过神来，忍不住喊道：妈，

你捏疼我了。啊——！我妈像触电似的松开手，瞥了眼我的手腕，又迅速移开目光。

走了，去解决那东西，我们再回来。我爸把我妈拉起来，你别胡思乱想，吓着丫蛋。

我妈眼神复杂，我不解地望着她，她却避开了我的视线。躲好吧，我们先走了。

我爸拍了拍我的背，笑容很勉强：没事的。我点点头，爬进暗格底，乖乖躲好。

不知为什么，手腕上的疤越来越痒，我伸手去挠，一下就抓破了皮，渗出血珠。

我手腕上有道弯月形的疤，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儿。不晓得是怎么弄的，以前问过爸妈，

每次都被他们岔开话题。而现在，破皮的地方，正好是疤的位置。就在这时，

我听见有人砸门的声音，王大娘的大嗓门传来：淑芬妹子，不好了！你家男人出事了！

我妈忙问：王大姐，你慢慢说，怎么了？我刚才路过码头，看见你家当家的躺在地上，

浑身是水，肚子都被剖开了……没气了！王大娘带着哭腔道。紧接着是柴刀出鞘的声音，

我妈道：走，赶紧去看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周围安静下来。他们应该都走了，

我只要安安静静的，在这儿等他们回来就行。肯定没事的，我爸可是镇上最会水的渔夫。

我缩在暗格角落，尽量不发出声音。然而，这一刻。我听见了脚步声。4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刚想说话，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捂住嘴。爸妈说过，等他们叫我，我才能出来。

咚、咚、咚……我下意识蜷起身子，躲在阴影里。我们回来了。咚咚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我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出来吧。去码头的，是一只老水獭，

已经被你妈劈死了。这声音，是我爸没错！我站起身，走到暗格的木板边，准备推开。

但刚推了一下，就发现不对劲。码头离我们家，也就隔两条街，我妈要是劈死水獭，

我怎么没听见动静？这么近的距离，再怎么也该听见的。除非……我爸在骗我！亦或者说，

外面这人不是我爸！我身子僵在原地，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现在，我也没法验证。

毕竟一旦出声，位置肯定会暴露。忽地，一阵急促的咚咚声，

我爸的声音由近及远：快跑出去，它又追来了！快！！我和你妈挡它一会儿，

你赶紧跑！跑出镇子！哐当——！柴刀落地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心头一喜。

这是我家柴刀独有的声音，刀把松动了，掉在地上总发出闷响。看来外面的人，

是我爸妈没错了！我顺着木板缝，悄悄往外看，但保持一动不动。丫蛋子，快跑啊！

喊声再次传来，我即将推开木板的手，猛地停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声音像我爸，但我爸从来不叫我丫蛋子。只叫丫蛋或闺女。而经常叫我丫蛋子的，

我印象里只有一个人——去年淹死的王大娘！5我手心全是汗，手脚都麻了。透过木板缝，

我看见堂屋地上，有双泡得发白的脚，水不断顺着裤脚，滴到地上。对方，一直没走！

这双鞋，我认识，是王大娘纳的千层底，鞋头绣着朵小莲花。王大娘不是死了吗？

现在外面的，又是什么东西？我大气都不敢喘，幸好暗格在衣柜后，暂时没被发现。

可还没等我松口气，那双泡白的脚，已经缓缓抬起……是在抬脚，准备往衣柜这边来了！

一旦对方走到衣柜前，肯定会发现暗格。我左右张望，绝望在心底蔓延，怎么办？该怎么办？

哐当！哐当！哐当！突然，又是几声柴刀落地的声音传来。我连忙扭头，顺着木板缝望过去。

这一眼，差点吓得我晕过去！缝隙口不远处，一双翻白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那张泡得发肿的脸，正是王大娘！接着，王大娘被拽到一边，三叔从王大娘身后出现，

把衣柜挪开了。我这才发现，王大娘早就没了动静。三叔打开暗格，急忙道：丫蛋，

赶紧出来，这地方不能待了。他脸色发白，显然也吓得不轻。我连忙问：我爸妈呢？

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在码头仓库，你妈看见个圆滚滚的东西，追过去了。说到这，

三叔脸上的恐惧快要溢出来。顿了顿，他才说道：你爸怕你出事，死活让我回来，

先把你带走。这话我信了大半，赶紧爬出暗格，跟着三叔跑。三叔说，

我爸让他带我往县城跑，那儿人多安全。跑了没多久，我手腕的疤越来越痒，

来到石桥边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想撩起袖子擦擦。见状，三叔脸色一变，

忙道：丫蛋，你虽说野得像小子，但终究是姑娘家啊。你三叔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

但你撩袖子露胳膊的，还是得避着点男人。姑娘家？我？三叔，我是李家的假小子，

你忘啦！我想也没想，下意识反驳：我是小石头的姐姐！三叔盯着我看了半晌，

当年那事，你真不记得了？我一头雾水，茫然开口：什么事啊？三叔神色复杂，

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你摸摸自己，胸前是不是鼓鼓的？6我不信邪。抬手一摸，

竟是软软的！不对，不可能！我脸色唰地白了，慌忙看向石桥下的倒影，

这……这是我？！浑浊的水里，映出一张圆圆的脸。虽然剪着短发，但秀气的眉眼，

还有胸前明显的弧度，都证明了事实。我竟然是个女的……我脑子嗡嗡作响，

感觉天塌了：我从小就是假小子，怎么可能是女的呢？看来那事，

对你影响还是太大了。三叔说：让你一直把自己当男孩。我摸不着头脑：装？

为什么要装？既然你爸妈没告诉你，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

三叔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摇头道：歇够了，就继续走吧。你要是真想知道，

到时候直接问他们。我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沉默半晌，才说：是不是和那个怪物有关？

也和我有关系？我手腕的疤到底怎么回事？别说了，赶路。三叔岔开话题，

你爸妈说了，在县城等我们汇合。我还想说什么，芦苇丛里却传来了沙沙声。

浓密大雾中，圆滚滚的黑影若隐若现，那一瞬间，我猛地和它对上了视线！那眼神，

竟有点熟悉。带着种戏谑的感觉，我肯定在哪儿见过这眼神，但一时想不起来。愣着干啥？

跑啊！三叔见状，连忙拽着我狂奔。眼看着从清晨，跑到太阳快落山，终于到了县城门口。

我爸和我妈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见我们连忙挥手，这儿，在这儿！

看见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迈开腿冲进我妈的怀里，

哇地大哭起来：妈，我好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爸在旁边安慰道：没事，

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嗯，都好好的。我吸了吸鼻子，多亏了三叔，

不然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三叔？我爸一愣：哪个三叔？我怔了怔，

解释道：就是二爷爷家的三叔啊，李三，你不记得了吗？我妈浑身一颤，抖得像筛糠，

嘴唇都白了：李三，不是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吗？7三叔……早就死了？我僵硬地扭头，

看向身后，远处空荡荡的，早已没了三叔的身影。如同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丫蛋，

你真看见李三了？我妈把我抱紧，往后退了两步。我吞了口口水，心脏砰砰直跳：妈，

三叔说是你，让他来找我，带我来县城的。之前他不是还来我们家，说我爸出事了，

把你们喊过去了吗？我爸皱着眉头：那不是李三，是你二爷爷。

当时你二爷爷来报信，看见你爸躺在地上，浑身是水。他年纪大了，一个人不敢去，

所以让我陪着作伴。我连忙追问：那带我过来，你们叫的也是二爷爷？我爸看向我妈，

我妈点头说：你爸当时追那东西去了，我怕家里不安全，就让二爷爷去找你。这下，

我彻底懵了。二爷爷和三叔，虽然是父子，但我不可能认错啊。我敢百分百肯定，

就是三叔带我来的。可如果三叔早就死了，那一路和我在一起的，是什么东西？

我心头一阵发毛，难道是鬼魂？而且，我根本没见到二爷爷，二爷爷又去哪儿了？

我爸铁青着脸，丫蛋，你真没见到你二爷爷？没。我摇头。我妈脸色更白了，

抓着我爸的胳膊，你说丫蛋二爷爷，是不是被……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凶多吉少。

我爸叹了口气，用力捶着大腿：那东西杀了二爷爷一家，别让我再碰到它！那东西，

应该就是我在雾里看见的怪物。等等，杀了二爷爷一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爸，

十二年前，三叔也是被那怪物……杀死的？你胡说什么！我妈掐了我爸腰一把。

我爸自知失言，连忙找补：没有的事，你三叔那时候是去河里捞鱼，遇上了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