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远星号"货轮横穿南太平洋的第二十七天,也是我二十年航海生涯的最后一次航行。
"林恩船长,雷达有异常。
"大副杰克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杂音。
我抹了把脸上的盐粒,转身时注意到右舷方向的海水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是有人往海里倾倒了几吨荧光粉。
驾驶舱的雷达屏幕上,本该空旷的海域突兀地闪烁着一个光点。
那光点正在我们正前方十五海里处,以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静止不动——在这片每小时流速三节的赤道逆流区,就连漂浮的集装箱都会随波逐流。
"海图显示这里水深超过四千米。
"航海长艾米莉的指尖划过电子屏,金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可能有礁石。
"我盯着那个顽固的光斑,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刺痛。
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我还是个实习水手,在"蓝宝石号"邮轮上第一次见到..."全速右满舵!"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货轮发出沉闷的轰鸣,三百米长的钢铁巨兽在浪涛中笨拙转身。
所有人都踉跄着抓住固定物,冷藏柜里传来玻璃器皿碎裂的脆响。
但已经太迟了。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船体猛地倾斜。
我的额头撞在仪表盘上,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
透过血色的视野,我看到雷达屏幕炸开蛛网般的裂纹,那个光点突然分裂成数十个,环绕着我们组成完美的圆形。
"船艏...船艏裂开了!"对讲机里传来轮机长带着墨西哥口音的尖叫,"见鬼,这里怎么会有暗礁?水深仪明明显示——"我抹了把脸上的血冲向甲板。
咸涩的空气里混入某种甜腻的腐臭,像是搁浅的鲸鱼在烈日下暴晒三天的气味。
右舷的海水此刻完全变成了荧绿色,浪尖上漂浮着大团大团珍珠母色的泡沫。
然后我看到了它。
浓雾不知何时笼罩了海面,在那流动的灰纱之后,隐约显出三桅帆船的轮廓。
腐朽的帆布千疮百孔,像垂死巨鸟的翅膀耷拉在桅杆上。
船首像是个怀抱陶罐的少女,半边面容已经脱落,露出下面漆黑的木芯。
这是"维多利亚号",1843年在好望角失踪的运茶船。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可能,二十年前我在马六甲海峡见过它,那时它正被成群发光的僧帽水母环绕着驶向暴风眼。
货轮的警报声突然全部停歇,世界陷入诡异的寂静。
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听见汗珠砸在甲板上的滴答声,听见...铃铛?那清脆的铜***从浓雾深处传来,带着某种规律的节奏,像是葬礼上的安魂曲。
"船长!"艾米莉的尖叫撕破寂静。
我转身时正看到二副汤姆像提线木偶般走向船舷,他的蓝眼睛蒙着层乳白色的翳,嘴角咧开到不自然的弧度。
这个来自阿拉斯加的壮汉此刻轻盈得可怕,脚尖点地的姿态让我想起巴厘岛的火舞祭司。
我想抓住他的救生衣背带,但手指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是的,穿过——就像触碰全息投影那样,只有冰凉的触感残留在指尖。
汤姆翻过栏杆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后颈浮现出暗红色的印记,正是维多利亚号船首像怀抱的那个陶罐图案。
接下来的四小时四十四分钟,货轮变成了旋转的噩梦。
每隔四十四分钟,就会有一个船员以同样的方式消失。
厨师长在冷库里化为冰雕,值班水手在导航室留下燃烧的手印,见习生小张的睡袋里只剩下粘稠的绿色液体。
更可怕的是,所有电子设备都开始自动打印出泛黄的航海日志,墨迹分明是干涸的血。
"1843年3月3日,木匠约翰在右舷第二炮位消失,只留下他的橡木烟斗..."我颤抖着念出刚打印出的纸页,突然意识到这些正是维多利亚号最后的记录。
此刻货轮走廊的壁灯全部变成了鲸油灯,铜制灯罩上爬满绿锈。
当艾米莉开始用古英语喃喃自语时,我知道轮到她了。
这个剑桥毕业的高材生正在用十七世纪的发音方式复述《暴风雨》台词,她的影子在舱壁上扭曲成带触手的怪物。
我抄起消防斧砍向她的影子,斧刃却卡在了突然木质化的舱壁里。
"要打破循环,得找到锚点..."艾米莉突然恢复清醒,瞳孔缩成针尖大小,"船长,还记得您总说的'海的眼睛'吗?它们在看..."她消失时留给我半块怀表,黄铜表壳上刻着维多利亚号的船徽。
指针逆时针飞转,表盘背面缓缓渗出血珠,汇聚成我们此刻的经纬度坐标。
我灌下半瓶威士忌,握着左轮手枪走向船艏裂缝。
荧光海水中,无数苍白的手臂在招手,汤姆的脸在泡沫间忽隐忽现。
当咸涩的海水漫过腰际时,怀表突然发烫,我看到海底躺着另一艘远星号——准确地说,是二十艘不同年代的远星号残骸彼此穿透,像被孩童胡乱叠放的锡铁玩具。
最深处那艘1843年的木壳船上,穿船长制服的白骨正在对我举杯。
它身后站着二十个雾蒙蒙的人影,从蒸汽船时代的圆顶帽到现代连体工作服,每个人胸前都别着维多利亚号的陶罐徽章。
海水灌进肺部的瞬间,我终于明白那些失踪船员去了哪里。
二十年航海生涯中所有反常的季风、错乱的星图、重复出现的海市蜃楼,原来都是维多利亚号在挑选继任者。
此刻二十个时代的船长同时向我伸出手,怀表零件在海水中组成旋转的莫比乌斯环。
我扣动扳机,子弹穿过环形水流传回枪膛。
在时空褶皱的闪光中,我抓住那具白骨递来的罗盘。
当生锈的指针开始指向十二个北方时,海的眼睛睁开了...我跪在船医实验室的防滑地板上,医用显微镜的目镜还带着艾米莉的余温。
培养皿中那团荧光物质正在自主蠕动,像是被揉碎的极光有了生命。
当放大倍数超过400X时,我看到了那些纺锤形孢子——每个都长着鞭毛状触须,末端带着倒钩。
"它们沿着耳蜗进入脑干,"艾米莉消失前最后的录音还在重复,"在杏仁体表面筑巢..."便携式录音机突然喷出菌丝,我眼睁睁看着铬合金外壳被腐蚀出蜂窝状孔洞。
那些荧光真菌已经侵占了整艘货轮的通风系统。
现在终于明白那股甜腻的腐臭从何而来。
二十年前在"蓝宝石号"厨房冷柜后发现的尸骸,七年前"东海明珠"号集体癔症事件,包括眼前维多利亚号的诅咒,都是同一种古老真菌在作祟。
这些从马里亚纳海沟火山口诞生的生物,把整片海洋变成了培养皿。
货轮的钢制舱壁开始渗出黏液,荧光纹路在表面蔓延如同会呼吸的血管。
我戴上焊工面罩冲进医疗室,冷藏柜里的疫苗瓶全部长出了珊瑚状的增生组织。
当砸碎第三个冰柜时,943.7.16"的血清——这是二战期间盟军舰队的绝密档案里提到过的"海妖之泪"。
注射器针头扎进静脉的瞬间,我的视网膜上爆开无数磷火。
那些沉睡二十年的记忆突然苏醒:原来在蓝宝石号事件后,我早就被感染了。
真菌在我的海马体里构建出精密巢穴,篡改记忆,模糊现实与幻觉的边界。
此刻血清正在焚烧神经突触,我看到自己这些年"正常"的航海生涯背后,其实有无数菌丝从毛孔探出,在无人察觉时操控着仪表盘和舵轮。
冷藏库突然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我拖着开始结晶化的右腿挪到舱口,透过观察窗看到成吨的冻牛肉正在融合。
荧光菌丝把肉块编织成三米高的无面人形,那些插在肉堆里的厨师刀组成了它的手指。
它脖颈处突出一张人脸,是昨天失踪的轮机长卡洛斯。
"共生..."肉块发出潜艇声呐般的低频震动,冷库金属门浮现出鱼卵状凸起,"加入光荣的进化..."我的防护服袖口钻出菌丝,它们正顺着血清的反方向追溯感染路径。
面罩内侧结满发光霜花,每片冰晶里都封印着被吞噬船员的记忆碎片。
我引爆了氧气瓶,气浪掀飞冷藏库铁门时,看到走廊已变成血肉长廊。
无数船员的面孔镶嵌在菌毯组成的墙壁上,他们的牙齿开合着发出海浪声。
应急通道的防火帘变成半透明菌膜,上面浮现出维多利亚号当年的惨剧——那些1843年的水手不是死于暴风雨,而是被自己体内爆出的真菌支架戳穿甲板。
当跳进救生艇时,整艘货轮正在坍缩成发光的茧。
菌丝体纠缠着维多利亚号的幽灵船壳,在月光下进行着某种邪恶的授粉仪式。
我的皮肤开始脱落,露出下方蓝宝石色的菌丝网络,它们正贪婪地吸收着海雾中的孢子。
东南方出现海岸警卫队的直升机光柱,但我已经拧开了最后一瓶血清的保险栓。
二十年航海生涯的终点不该是实验室的解剖台,我对着自己太阳穴扣动扳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