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死劫毒蛇谷的风,像是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身上,裂开一道道细密的伤口,
又被黏腻的血糊住,火烧火燎地疼。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片遍布死亡阴影的谷地里挣扎出来,
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带出脏腑深处铁锈般的腥甜。怀里紧捂着的药囊却温热着,
那一点隔着布料透出的暖意,几乎是唯一的支撑。
“碧心草……”沙哑的嗓音在空寂的谷口回荡,破碎得不成样子。
脑子里全是她倚在病榻上苍白脆弱的脸,太医那句冷冰冰的“此药稀罕,
只生长于毒蛇谷腹地,十死九生”的回响。只要带回去,听蓝……听蓝她就能少受些苦,
就能……早点好起来。一路支撑着摇晃的身体,全凭这口气。
靖安侯府那座描金绘彩、威严肃穆的大门,终于撞入眼帘时,眼前已阵阵发黑。
守门的侍卫惊骇地低呼了一声“世子”,忙不迭要上前搀扶。我摆摆手,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立刻把东西送到听蓝手上。侯府占地广阔,
我避开了前庭的喧杂,抄着最近的花园小径直奔她居住的西苑。竹影婆娑,花香馥郁,
初夏傍晚的风本该温柔,此刻刮在伤口上,却只剩刺骨的寒意。远远的,
西苑暖阁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下,两个人影依偎在一起。脚步,猛地顿住。
暖阁窗半开着,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雕花格子,柔柔地笼在他们身上,
像描了一层虚幻的金边。沈听蓝背对着我,亭亭玉立。她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薄衫,
乌发松松挽着。我日夜担忧焦灼,为她搏命采药的心上人,此刻微微踮起脚尖,
手里捧着一件东西,正温柔而细致地,往她发间簪去。那东西……是一支玉簪。日光里,
那簪头一点惊心动魄的凝碧水色,刺痛了我的眼睛。赤霞暖玉簪。那是……那是昨日,
她满心欢喜拉着我的手,挑灯研究了半宿,反复在纸上画了又画的式样,
最后珍而重之地交托给我母亲传下的、她那块从不离身的赤霞古玉,
央我快些寻京城最好的匠人打好,说要做她的心爱之物。她当时仰着脸,
眼里是潋滟的波光:“阿野,就做你我定情之物,可好?”此刻,
那块象征着我陆家血脉与传承的祖玉,那支本该由我亲手为她簪上,
宣告我们情深不渝的定情信物,正稳稳簪在另一个男人的发髻上。那个男人是王亦深。
一身淡雅的青衫,衬得他面如冠玉,唇角含着温润谦和的笑意。
是那个以琴棋书画闻名的“探花郎”?还是那个总在听蓝面前吟风弄月,
眼神却黏腻如蛇的翰林新秀?听蓝微微侧过头,对着他,声音轻软如烟:“亦深,
这簪子……衬你真好。”“姐姐谬赞。”王亦深笑得温良无害,“不过是借花献佛,
姐姐姿容绝世,便是一根枯枝也能戴出倾城之色。方才抚琴时,簪子不慎落下,
倒累得姐姐亲手为我簪上,实在惶恐……”他们的对话如隔着一层厚厚的、嗡嗡作响的膜。
我全身的血,好像瞬间涌上头顶,又骤然褪去,留下冰冷的铁锈味。
怀里被毒蛇啃噬过的伤口重新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比谷底的任何一次噬咬都尖锐百倍。
脚下似生了根,牢牢钉在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竹影里。王亦深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扫了过来。
那眼神穿过疏落的海棠花枝,精准地撞上我的视线,极快,极短暂。
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哪里还有半分温润?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嘲弄,
混杂着一股淬毒的、终于得逞的狞恶,毫不掩饰地刺穿过来,快如闪电。
我紧握着药囊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几近碎裂。可最终,
也只是无声地、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任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脸上大概没什么表情吧?
粘稠的血混着冷汗,早已干涸冰冷地扒在脸上。暖阁前的温情脉脉仍在继续。我猛地转过身,
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闷哼一声,
却比不过心口那片骤然塌陷的空洞和钝痛。一步,再一步,踩着青石小径,
跌跌撞撞地没入更加浓重的花木阴影之中。那药囊被捏得变了形状,硬硬的草梗硌在掌心,
像一个冰冷的笑话。2 背叛呵,定情信物?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身体早已透支,摇摇欲坠。我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本能,
摸索着回到自己那间冷清偏僻的院子。房门合拢的闷响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光线和声响,
浓重的阴影瞬间吞没了他。伤口撕扯着神经,但比伤口更尖锐的,
是心口那块被硬生生剜去血肉后留下的、冰冷刺骨的空洞和剧痛。
“碧心草……”沙哑得不成调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里响起,带着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空洞。
指尖颤抖着,冰冷麻木地摸索到胸口的药囊。那温热的包裹感早已消失,
只剩下硌手的硬和沉甸甸的冰冷。什么稀世之药,
救命的草……此刻都像个荒唐的、巨大而血腥的讽刺。为她去死?呵,她甚至等不及他回来,
便亲手把承载他们所有情意与承诺的信物,戴在了另一个男人的头上。为什么?
一个在毒蛇谷底被千百次啃咬时都没敢涌上心头的绝望问题,
此刻咆哮着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心防。王亦深那张温润谦和的脸在眼前晃动,
那双含着毒箭和嘲弄的眼……为什么是他?她怎么能是他?凭什么?!“砰”一声闷响。
药囊被我狠狠掼在地上。几株叶片带着奇异荧光、形状独特的药草散落出来,滚进尘埃里,
蒙上一层灰暗。指尖残留着草木汁液的粘腻触感,我踉跄着扑到桌案前,
颤抖的手指胡乱摸索到搁在架子上的冷酒壶。拔开塞子,辛辣刺鼻的酒液像一簇毒火,
灼烧着喉咙,一路窜入脏腑深处。不够!这火烧得远远不够!浇不灭那剜心刺骨的寒,
盖不住那海啸般将人淹没的窒息和屈辱。酒壶空了,随手砸在地上,碎裂声刺耳。
又抓过另一壶……门,是何时被撞开的?外头的光漏进来一道缝,刺得我有些恍惚。
人影闯了进来,带着晚风的气息,还有一丝熟悉的、淡淡的苏合香。可下一刻,
那抹香气立刻被房间里浓烈的酒气冲得七零八落。“陆野!
” 沈听蓝的声音穿过酒气和眩晕,带着怒意和难以置信的尖利,像是劈开混沌的一道雷,
“你在做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努力睁了睁眼,
想看清逆光站在门口的那道熟悉身影。光线模糊了她的轮廓,
只看见那双眼睛里燃着熊熊怒火,像看一个废物,一个不堪入目的醉鬼。是了,在她眼里,
现在的我……一定非常恶心吧?喉咙里堵着什么,硬得发痛,想解释,
想问她……为什么是王亦深?为什么要那样做?可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姐姐!
”又一个声音急急传来,带着浓浓的关切。王亦深的身影出现在沈听蓝身后,
微微探出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看向房内。他看到地上的药草和酒壶碎片,
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惧和担忧,立刻上前一步,状似急切地去扯沈听蓝的袖子,“姐姐,
陆大哥一定是心里太难受了才这样的!都怪我……真的都怪我!
”他几乎是泫然欲泣地转向我,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颤抖和委屈:“陆大哥,
你别生姐姐的气!也……也别恼我!我……我知道我不该出现在西苑,不该让姐姐替我簪发,
都是我笨手笨脚,不小心撞掉了簪子,这才惹出祸事……陆大哥,是我错了!都是我错的!
求你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那刻意捏出的哭腔像一根浸透了毒液的针,狠狠扎进耳膜。
沈听蓝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语气更冲,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亦深,
你有什么错!是他自己莽撞冲动,一身是伤不先顾着自己,喝成这样成何体统!
这里是靖安侯府,不是街头酒肆!”视线被翻搅的酒意和剧烈的头痛扭曲着,
眼前的一切都像水中的倒影,晃动、模糊、支离破碎。那张曾经写满依恋和娇嗔的脸,
此刻只剩下冰冷和厌恶。而王亦深那张虚伪的假面之下,那双桃花眼中一闪而过的,
是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得意,他微微侧着头,嘴角几乎不可见地向上提了一下。沈听蓝护着他,
像一个斗士保护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喉咙里腥甜的气息猛地往上冲。
再也支撑不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形,腿一软,整个人顺着桌沿狼狈地滑坐下去,
重重跌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同样冷硬的木头桌腿,
碎裂的酒壶尖利的边缘就在手边不远。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
混杂着他们争执、斥责、以及王亦深那黏腻的哭诉声……一切的声音都远了,
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最后一丝清明彻底被淹没在那片冰冷的黑暗里。
意识彻底沉沦之前,
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盘踞在脑海的废墟里:3 心碎这个满身狼狈、心被剜开的可怜虫,
原来……叫陆野。次日是被一阵难以忍受的头痛生生撕裂唤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巨石,甫一睁开,就被窗外过分明亮的天光刺得生疼。
四肢百骸灌了铅似的沉痛,尤其是那些在谷底留下的伤口,经过酒气的催发,
更是叫嚣着灼人的痛楚。挣扎着想撑起身,眼前金星乱冒。
昨晚……那个如同噩梦般的夜晚碎片般强行涌入脑海。海棠花下亲昵的簪发,
王亦深嘲弄的眼,房间里碎裂的酒壶,还有沈听蓝冰冷的指责,
以及王亦深那副虚伪做作、颠倒黑白的哭诉……一幕幕,清晰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心尖。“嘶……” 用力按了按抽痛的额角,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记忆。
身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的衣袍并未更换,酒气混杂着伤口***的气息,味道极其糟糕。
必须离开这个房间,至少……要去洗把脸。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脚步虚浮地挪到门外。
初夏的晨风带着点清凉,总算吹散了一丝鼻腔里的浊气。穿行在侯府抄手游廊下,
偶尔遇见几个早起洒扫的仆役。然而,那些看似恭敬的低头垂目中,
却分明夹杂着异样的眼光。在我经过时,压低的窃窃私语如同毒蜂的嗡鸣,
若有若无地钻进耳朵。“……真是想不到……”“……探花郎多好的人,
啊……”“……世子脾气也太暴烈了……”“……小郡主昨儿气坏了……”那些话语的碎片,
混在风声里,如同淬了毒的冰凌,一根根扎进心窝。王亦深!他那颠倒黑白的本事当真了得!
一夜之间,他陆野就成了恩将仇报、欺凌弱者的暴戾之徒,而他王亦深,
则是楚楚可怜、备受委屈的善人!胸口一股郁气猛地炸开,喉头腥甜上涌,
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紧抓着廊柱,青石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才勉强支撑住没有跌倒。
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石缝里。愤怒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流,却无处宣泄。
我甚至不能去找他们对质。去找沈听蓝?她昨日那冰冷厌恶的眼神比刀刃更伤人。
去找王亦深?那只会让他装得更无辜、更可怜,让这盆脏水泼得更狠、更臭!
一股巨大的、深沉的疲惫感,夹杂着冰冷刺骨的屈辱感,如同深秋的寒潮,
无声无息地席卷了全身。脚步几乎是麻木地挪到了前厅。厅内很安静。王亦深坐在下首,
一身浅色长衫,衬得他面白如玉。然而那原本俊朗的脸上,
却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苍白和憔悴,左眼下方,赫然一块淤青红肿得有些刺目。
他微微垂着头,腰背依旧挺得笔直,那强撑着、不愿示弱的姿态,做得十足十。
沈听蓝坐在另一边,穿着一身莲青色的衣裙,脸色也不好看。看到我进来,
她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立刻移开,眼中没有昨日的怒火,
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厌恶?眉头狠狠皱起,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不干净的东西。
主位上坐着我的父亲靖安侯陆峥。他平日里威严的面容此刻沉沉如水,眼神凌厉如刀锋,
只在我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便直直地钉了过来。
一股沉重的、山雨欲来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前厅。我艰难地动了动唇瓣,
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嘶哑难辨:“父亲……”“跪下!” 侯爷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声音沉雷般在厅内炸开,带着不可置疑的狂怒,“孽子!
看看你做的好事!”膝盖僵硬冰冷,直挺挺地砸在坚硬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骨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清晰可闻,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一阵尖锐的刺痛。
“昨晚你灌了多少黄汤马尿?嗯?”侯爷的声音因愤怒而拔高,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下来,
“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酒壮怂人胆是不是?喝醉了就能对亦深拳脚相向?如此行径,
与市井泼皮何异?简直败坏我陆家门楣!”他指着王亦深脸上的伤:“看看!
你给他打成什么样!人家替你挡过那要命的暗箭!这份恩情不说让你肝脑涂地,
你竟以怨报德!酒后失德,施此毒手!陆野,你告诉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父亲!”我猛地抬头,试图辩解,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带着血气,“我没有打他!
是王亦深!是他***在先,是他……”“住口!”侯爷厉声打断,眼神中充满失望和暴怒,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推诿?!亦深是什么样的人品,满京都谁人不知?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他会无故栽赃陷害你不成?他替听蓝挡箭是假的?救你性命也是假的?
你敢说不是他替你挡了那一箭?!”“那是因为……”“够了!” 这次开口的是沈听蓝。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打断了我所有的语言。她径直走到王亦深身边,
动作轻柔地将他稍稍往后拉了拉,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姿态。那双曾经盈满依恋的杏眼,
此刻隔着几步的距离,如同冻结的湖面,森寒地刺向我。“侯爷问得极是。
”沈听蓝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他替我挡箭,救我性命,
这是实情。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你半句不是,昨日在那种情形下,他还在为你解释,
为你开脱!他替你受了重伤,你非但毫无半分感激,反而借酒撒疯,殴打于他?陆野,
你的心胸,当真狭隘至此吗?当真是……烂到骨子里去了?”她紧紧护在王亦深身前,
那姿态如同护着一件稀世珍宝。袖口因动作微微撩起,
一点刺目的红痕赫然闯入了我的视野——一条素白的丝帕,叠得整齐,
却清晰地染着一小块已经有些凝固暗沉的血迹,就掩在她的袖口之下。那血迹的暗红,
与王亦深眼角的淤青形成了最残酷的呼应。
她甚至替他小心地藏着擦拭过伤口的血帕……那句“心胸狭隘,烂到骨子里”,
带着她全部的冰冷与嫌恶,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磨盘,重重地碾过我的心脏,
将最后一丝残留的温热和希冀彻底碾成了齑粉。看着她护着王亦深的样子,
看着她袖口那点刺目的红痕,所有激烈辩驳的冲动瞬间熄灭了下去。一股冰冷的麻木感,
从被金砖硌得生疼的膝盖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四肢百骸,冻僵了所有的神经。
血液仿佛也凝滞了。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竟再挤不出半个字来。辩解?争竞?向谁?
父亲?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只有被忤逆的震怒和对信错儿子本性的失望。沈听蓝?
她眼中是清晰的厌恶和彻底的否定,像在看一团无法洗刷的污秽。她的心,
早已护在了另一个人身前。那袖口的血痕,便是无声的宣判。呵。
原来昨夜王亦深捂着脸哭诉他“借酒撒疯殴打功臣”的那一刻,
他精心编排的戏码就已落定尘埃。而我,则彻底成了这场闹剧里,
面目可憎、忘恩负义的丑角。心底最后一点名为“期望”的星火,熄灭了,
被汹涌而来的冰冷海潮彻底吞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寒和灰烬。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不再看向任何人。视线落在地面那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冰冷的砖面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狼狈模糊的、扭曲的轮廓。前厅里死寂一片。
唯有靖安侯粗重的喘息声和沈听蓝刻意放轻、却清晰地透出关切的话语在对王亦深说着什么。
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模糊而不真实。
跪在地上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被冰冷侵蚀得麻木。我只是盯着那一片模糊的倒影,
嘴角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牵动起来,
勾出一丝极为惨淡、空洞到了极点、却又最终归于一片虚无寂静的自嘲弧度。好啊,
你们想看的戏,你们早已认定的真相……原来,都是我自己……太过可笑。
4 毒计京城最负盛名的丹青妙手柳大家新铺开张,遍邀京中雅士清流。作为靖安侯世子,
原本绝少参与此等场合,但父亲那日怒斥中的“败坏门楣”四个字犹在耳边。
我若再深居简出,只怕更坐实了“心胸狭隘、恼羞成怒”的流言,让陆家彻底蒙羞。
更深的寒意却如跗骨之蛆,纠缠不去——那日之后,府中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如同附骨之疽,
带着探究、畏惧,也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鄙夷。沈听蓝……更是如同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曾经在西苑的小道上“偶遇”,她远远瞥见他,便立刻拉着丫鬟匆匆转身绕行,
仿佛他是会带来厄运的瘟疫之源。只那仓促躲避的背影,便将疏远和厌弃刻得分明。也罢。
这场属于京都的冠盖云集、风流雅事,终究还是到了。踏进柳大家精心布置的雅苑,
暖风裹挟着各色熏香和文人墨客的谈笑扑面而来,丝竹声隐隐。满眼珠环翠绕,高冠博带。
王亦深那身标志性的淡青长衫果然在人堆里十分扎眼。他正被一群人簇拥着,
其中竟有两位身着宫装的内侍!他谈笑风生,手中折扇轻摇,一派春风得意,
不时向着内侍恭敬拱手,言语间尽是逢迎谦卑,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得探花郎的谦逊风华。
那份气定神闲的从容,那仿佛昨日才堪堪受辱的惨淡全然被粉饰一新,
倒显得前夜那场指证仿佛一场幻梦。目光扫过那虚与委蛇的王亦深,
心头那点冰冷的火焰并未因他的得意而灼烧半分,反而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只是在人群中搜寻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果然,水榭回廊的栏杆旁,沈听蓝正独自凭栏。
她侧对着喧闹的人群,目光投向远处碧波微漾的莲池,身影被雕花的栏杆裁得更加纤细伶仃。
阳光映在她光洁的侧脸上,却勾勒出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落寞和倦意,
与这满园的繁盛格格不入。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白玉栏杆上的雕花,那微微垂下的眼睫,
如同倦飞的蝶。心头某个角落难以察觉地微微一涩,像被针尖极轻地刺了一下。
她……竟也有这般模样了?是为了谁?是为了王亦深被打的“伤”,
还是为了……心中那个变得面目可憎的我?这一瞬间的凝望并未持续太久。
王亦深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结束了他与内侍的寒暄,极为自然地转过身,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径直朝沈听蓝的方向走去。
沈听蓝似乎也察觉了他的靠近,微微偏过头。
王亦深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小小的、精巧的青瓷罐子。
他极其自然地凑近沈听蓝的耳边,柔声低语了几句。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内容,
只看到他姿态亲昵,脸上带着温煦的笑意,语气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劝解。
沈听蓝脸上的落寞肉眼可见地消散了一些。她没有看他手中的罐子,反而轻轻蹙眉摇了摇头,
像是在推拒。但那动作与其说是坚决,不如说带着一种无力的柔软。她下意识地抬手,
想要扶住自己的额头,指尖抵在微蹙的眉心上,动作间流露出深沉的疲惫。
王亦深立刻又说了句什么,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伸出手,
极为自然地——甚至带着点强制的意味——轻轻拉下了沈听蓝那只想要抗拒的手腕。
另一只手同时抬起,指腹轻轻点上她眉心的位置,极其轻柔地揉了揉,然后,
将那罐子里的东西,蘸了一点,仔细地抹在了她的太阳穴两侧。是药膏。大概是治头疼的。
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或许温柔体贴至极。但落在陆野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和刺目。
尤其是王亦深抬手碰触她额头肌肤的瞬间,沈听蓝身体有极其微小的僵硬。
虽然她很快便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覆盖下来,遮挡了所有情绪,
也任凭他完成了那涂抹的动作。王亦深收回手,笑容温润依旧。沈听蓝则静静地站着,
微微侧着脸,看不清神情,但刚才那一闪而逝的疲惫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
王亦深顺势接过话头,似乎在引导着她重新融入这场雅集。沈听蓝沉默了片刻,
终于顺从地转过身,跟着他,脚步略显虚浮地重新走向那群喧嚣的宾客。从始至终,
她的目光从未向陆野的方向偏移过一丝一毫。仿佛我站在这里的本身,
便是那药膏也无法驱散的、最大的污秽。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进掌心,
那里冰冷的汗意和昨日在酒窖废墟上沾染的尘埃早已粘腻一片。视线从莲池的水波掠过,
从喧嚣的人群上空掠过,最后落定在王亦深那张春风满面的脸上。那双含笑扫过来的桃花眼,
再次不偏不倚地对上了我的视线。这一次,他眼底没了昨夜酒窖外那种***裸的嘲弄和狠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隐晦的、混合了轻蔑与怜悯的、胜券在握的光芒。像一只猫,
慵懒而志得意满地看着爪下已经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濒死耗子。目光一触即收,
他自然地偏过头,与身边另一位官员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只是不经意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