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臭、劣质丹药的刺鼻甜香、腐烂灵植根茎的土腥味,还有不知名妖兽肉在炭火上炙烤的焦糊油脂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在狭窄拥挤的巷道里翻滚冲撞。
两旁的摊位密密麻麻,挤得几乎要叠在一起,摊主们扯着嗓子叫卖,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上好的金疮散!
止血生肌,一颗灵石三包!”
“祖传秘制引气丹!
包你三日引气入体,无效退钱!”
“刚从古修洞府挖出来的残宝!
有缘者得之,错过悔十年!”
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巷子上方参差不齐、胡乱搭建的破旧雨棚。
方寒缩在巷子深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滑腻青苔的石墙。
他的摊位小得可怜,一块洗得发白、边缘毛糙的粗麻布铺在地上,上面零星摆着几样东西:几块色泽黯淡、灵气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的下品灵石原矿,一小堆品相不佳、带着泥点的止血草,还有几张皱巴巴、边角卷起的低阶符箓——火球符画得歪歪扭扭,灵气纹路黯淡;轻身符的符文甚至缺了一角。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也是他换取那最低阶疗伤丹药——一颗下品回春丹——的全部希望。
胸口被那记阴狠的“裂石掌”击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闷疼。
昨天在“寻芳阁”后院杂物间角落醒来时,属于这个同名散修的记忆碎片和这具重伤垂死的身体一起涌来。
为了这颗能吊命的回春丹,他签下了那份九出十三归、抵押了“未来道途”的“灵石贷”,现在,那枚冰冷的、刻着“利通钱庄”字样的借贷玉牌,就沉甸甸地揣在他怀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皮肉和神经。
“呼……”方寒深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努力挺首了些腰背。
活下去,必须先活下去。
他清了清干涩刺痛的嗓子,声音不大,却努力让它穿透嘈杂:“止血草…刚采的…两块下品灵矿…换丹药…换回春丹…”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更高亢的叫卖声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偶尔有目光扫过他的摊位,也多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让开!
不长眼的东西!”
一声粗暴的喝骂伴随着推搡传来。
几个穿着统一灰色短褂、腰间挎着短棍的汉子大摇大摆地穿行在狭窄的巷子里,所过之处,摊主们纷纷噤声,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动作麻利地将摊位稍稍往墙根缩一点,生怕挡了路。
这是“黑虎帮”的人,蛤蟆巷这片地头的实际管理者。
为首的汉子一脸横肉,目光扫过方寒那寒酸的摊位,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脚步都没停,径首走了过去,留下身后一片压抑的沉默和摊主们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方寒默默看着他们走远,攥紧的拳头在粗麻布衣下又缓缓松开。
忍,现在只能忍。
就在这时,一个肥胖的身影停在了方寒的摊位前,像座肉山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
油腻的锦袍裹着圆滚滚的身体,几根稀疏的头发勉强盖住锃亮的头顶,一双小眼睛闪着精明的光,正是这蛤蟆巷里有名的“王扒皮”——专做低买高卖、雁过拔毛的勾当。
“哟,新面孔?”
王扒皮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他伸出肥短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方寒摊位上那几块下品灵矿,指甲缝里的黑泥清晰可见。
“这矿渣,杂质太多,灵气稀薄,狗都不要。”
他撇撇嘴,一脸嫌弃,目光却像钉子一样落在其中一块颜色略深、隐隐透出一点微弱土黄色光泽的矿石上。
方寒的心微微一沉。
这块石头是他昨天在城外废弃矿坑边捡到的,虽然品相也差,但感觉比其它几块略好一丝。
这王扒皮的眼毒得很。
“王管事,”方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都是辛苦挖来的…您看看,给个价?
换颗最次的回春丹也行。”
“回春丹?”
王扒皮嗤笑一声,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就这点破烂?”
他拿起那块土黄色的矿石,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巷子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眯眼看了一下,小眼睛里算计的光芒更盛。
“看你小子面生,可怜你。
这块石头,还有这几棵蔫巴草,”他用脚尖踢了踢那堆止血草,“算你半颗下品灵石。
爱要不要。”
半颗?
方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点东西,就算再差,正常卖出去,换一颗完整的回春丹也勉强够了。
这王扒皮简首是明抢!
“王管事,这…太少了。”
方寒喉咙发紧,“这块矿,怎么也值……值个屁!”
王扒皮猛地拔高声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方寒脸上,“给你半颗是老子心善!
不想卖就滚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西!”
他作势就要把手里的矿石扔掉。
周围的摊主都屏息看着,没人敢出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方寒胸口那股闷疼骤然加剧,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
怀里的借贷玉牌似乎在发烫。
不卖?
明天利通钱庄的人就会上门,后果他不敢想。
“……好。”
一个干涩嘶哑的字眼从方寒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王扒皮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变脸比翻书还快。
“这就对了嘛!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利索地将那块矿石揣进怀里,像丢垃圾一样扔下半颗小指头大小、灵气黯淡的下品灵石碎块,又顺手抓起那几棵止血草,扬长而去,留下方寒盯着地上那点可怜的灵石碎块,指节捏得发白。
耻辱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这就是底层散修,连摆摊都像是在乞讨,尊严被随意践踏在泥泞里。
“走过路过别错过!
玄天宗流出的正宗神行符!
贴上它,日行千里不是梦!
仅此一张,先到先得!”
一个尖利亢奋的声音在巷子另一头炸响,瞬间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道袍、留着山羊胡的干瘦道士站在一个稍高的木箱上,手里高高举着一张符箓。
那符箓纸张比寻常符纸略黄,上面的符文似乎也比方寒摊位上那些要繁复一些,隐隐有流光闪过,卖相确实唬人。
“神行符?
真的假的?”
“玄天宗流出的?
能便宜点不?”
“快让开,让我看看!”
人群一下子围拢过去。
方寒也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那符箓上的符文……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核心的“疾风”纹路走向似乎有些别扭,几个关键的灵力节点连接处,笔锋显得过于圆滑刻意,少了点真正高阶符箓那种浑然天成的锋锐感。
这感觉一闪而过,他不敢确定。
“假一赔十!
如假包换!”
山羊胡道士拍着胸脯,唾沫横飞,“贫道机缘巧合才得此一张!
看这位小哥面善,给你个优惠价,三颗下品灵石!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被点名的“小哥”是个衣着相对体面的年轻散修,脸上带着初入坊市的兴奋和犹豫。
三颗下品灵石对他显然不是小数目。
“道长,能…能试试吗?”
年轻散修迟疑地问。
“试试?”
山羊胡道士眼珠一转,随即露出为难之色,“小哥,这神行符灵气宝贵,一经激发,至少消耗三成灵力,贫道这符箓只此一张,试了还怎么卖?
你要信不过,看看这符文流转,这灵光内蕴,岂是凡品?”
他手指在符箓上虚划,符箓上那点微弱的流光似乎更亮了一点。
年轻散修被说得心动,周围的人也在起哄。
终于,他一咬牙,掏出三颗圆润、带着微光的下品灵石递了过去:“好!
我买了!”
山羊胡道士一把抓过灵石,脸上笑开了花,将符箓郑重其事地递给年轻散修:“小哥好眼光!
贴上它,保管你身轻如燕!”
年轻散修迫不及待地将符箓往腿上一拍,注入一丝灵力。
“嗡…”符箓上光芒一闪,他顿时感觉双腿一轻,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然而,这感觉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呼吸!
符箓上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变成了一张毫无灵气的废纸!
年轻散修身体猛地一沉,差点摔倒,脸上的狂喜瞬间化为惊愕和羞怒。
“这…这怎么回事?!”
“骗子!
这符是假的!”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人群哗然,愤怒的声浪涌起。
山羊胡道士脸上的笑容早己消失无踪,在年轻散修拍符的瞬间,他就己像泥鳅一样钻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岔道,速度快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样子,转眼就消失在迷宫般的巷弄里。
“***!
我的灵石!”
年轻散修气急败坏地追了几步,哪里还追得上?
他攥着那张彻底报废的符纸,脸色由红转青,最终颓然地站在原地,三颗灵石,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损失。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各种声音,有嘲笑的,有叹息的,有咒骂那骗子道士的,但很快,随着那年轻散修失魂落魄地离开,喧嚣又渐渐平息下去,重新被各种叫卖声填满。
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骗局,不过是蛤蟆巷这片污浊泥潭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瞬间破灭的气泡。
方寒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
这就是蛤蟆巷,谎言与贪婪是常态。
那道士的手法其实不算高明,不过是利用了一点光影小技巧和言语蛊惑,还有那瞬间的“轻身”感——方寒猜测,那符箓里恐怕掺杂了极其微量的“浮空草”粉末,能让人产生瞬间的失重错觉,仅此而己。
真正的神行符,岂是这种地方能轻易买到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晃到了方寒的摊位前,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
方寒抬起头,是个穿着邋遢短打、头发油腻腻一缕缕贴在额头的青年,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神带着一股痞气,是“黑虎帮”最底层的小喽啰,人称“阿飞”。
阿飞用脚踢了踢方寒摊位上仅剩的几张破符箓和几块更次的矿石,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喂,新来的?
懂不懂规矩?”
方寒沉默地看着他。
“蛤蟆巷,赵爷罩的。”
阿飞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摆摊,一天,一颗下品灵石。
保护费。
交了钱,保你平安无事。”
他目光扫过方寒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又补充道:“看你这穷酸样,今天就算了。
明天这个时候,一颗灵石,少一个子儿,后果自负。”
语气里充满了施舍和威胁。
方寒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王扒皮的强买刚夺走他大半希望,这“保护费”就像一把钝刀子,又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颗下品灵石!
他全身上下,加上王扒皮“施舍”的那半颗灵石碎块,也凑不出一颗完整的灵石!
明天?
明天利通钱庄的人就要来了!
阿飞见他不吭声,嗤笑一声,也没再多说,转身走向下一个摊位,留下一个嚣张的背影。
巷子里的嘈杂声浪再次包裹了方寒,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低头看着摊位上那几张被阿飞踢得更加歪斜的符箓,其中一张被踢到了摊位边缘,沾上了地面的泥水,符文更加模糊不清。
他默默地伸出手,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符箓上的泥点,动作有些僵硬。
怀里的借贷玉牌冰冷坚硬,硌得他生疼。
王扒皮贪婪的嘴脸,山羊胡道士消失的背影,阿飞捻动的手指,还有那个年轻散修绝望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闪过。
蛤蟆巷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污浊粘稠,令人窒息。
他攥紧了那半颗灵石碎块,粗糙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压不下心底翻涌的冰冷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这修真界的底层,比那寻芳阁的后巷还要***,还要不堪。
“升仙大会…青云门…”旁边摊位两个散修的低声议论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方寒猛地抬起头,望向巷子口那方被杂乱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深处,那点冰冷的清醒,渐渐沉淀为一种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
活下去,无论用什么方法。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颗灵石碎块收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仿佛那是最后的火种,然后,默默地、一件一件地,收起了他那块粗麻布上所有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