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苹果表白的尴尬
初二那年我突发奇想决定“叛逆”——找个男朋友。
体育生范屿成了目标,我精心策划了苹果表白。
意外的是,他接受了,笨拙地递给我一把家门钥匙当定情信物。
我们成了班上心照不宣的“秘密情侣”。
他陪我熬夜复习,我给他补习功课。
直到中考前填志愿,我指着省重点说“必须去这里”。
他沉默很久,钥匙轻轻放回我手心:“我考不上,周唯。”
我这才明白,那场叛逆的初恋里,我以为自己是等待骑士成长的公主。
原来我只是只丑小鸭,而他,终究是走另一条路的陌路人。
2017年3月21日 星期二 阴
“表白,表白!”这两个字像中了病毒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刷屏,嗡嗡作响,搅得我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数学课上老王讲得唾沫横飞,什么二次函数抛物线,在我耳朵里全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本上划拉着,写满了“范屿”和一堆自己都看不懂的符号。心跳快得离谱,一下下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发麻,手心更是黏腻腻地沁满了汗,连笔杆都握不稳了。
终于熬到午饭前。教室里的人像退潮一样迅速散去,奔向食堂的香气。只剩下几个动作慢的还在磨蹭书包,还有翟峰那家伙,慢悠悠地晃荡着,似乎想留下来看热闹。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时机到了?就是现在?
一股混杂着叛逆、好奇和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压过了所有的羞耻和犹豫。我甚至没给自己反悔的时间,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桌上的水杯。那个被我偷偷从家里带出来、在水龙头下反复搓洗得锃亮、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的苹果,“啪”地一声,带着我全部的慌乱和莫名的决心,重重地落在范屿的课桌上!声音在骤然安静的教室里炸开,惊得窗台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
范屿正埋头收拾他那乱糟糟的书包,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充满了纯粹的茫然和惊吓,视线在我脸上和那个突兀的红苹果之间来回扫射,像一只在强光下彻底懵圈的呆头鹅。他同桌翟峰也停下了动作,嘴巴微张,看看我,又看看范屿,最后目光落在那苹果上,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搐,露出一个“果然有戏”的促狭表情。
“给…给你的!”声音冲口而出,又尖又紧,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琴弦,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瞬间滚烫,像被丢进了火炉,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反应,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苹果——它无辜地躺在他沾着橡皮屑和几道铅笔划痕的桌面上,鲜艳得刺眼,更像一个我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拙劣无比的笑话道具。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么几秒。范屿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整张脸像煮熟的虾子。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呃……”,眼神慌乱地在我脸上逡巡,又迅速逃开,最后死死盯着桌角,仿佛那里藏着救命稻草。然后,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抓起那个苹果,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塞进了他桌肚最深处!动作幅度太大,带倒了旁边立着的那个破旧的、印着篮球明星的铅笔袋,铅笔橡皮哗啦***了一地。
“噗嗤——”翟峰第一个没憋住,响亮地笑喷出来,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紧接着,旁边那几个还没走的男生,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立刻爆发出一阵怪腔怪调的起哄声:
“哇哦——!!!范屿!行啊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平安果?今天也不是平安夜嘛周唯?搞错日子啦?”
“周唯,啥意思啊?看上我们范哥啦?”
“范哥,艳福不浅呐!”
那些声音,尖锐的、戏谑的、好奇的,像无数根细密冰冷的针,毫不留情地扎进我的耳膜,穿透鼓膜,直抵大脑深处。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我刚才做了什么?像一个蹩脚的三流演员,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对着唯一的、被吓傻的观众,演了一出无人喝彩、只惹人哄堂大笑的独角戏!什么精心策划的“叛逆”?什么尝试“喜欢”的勇敢?在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和探究的目光下,被踩得粉碎,廉价得像午饭后会被随手丢弃在泔水桶里的果核!我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失控的、被围观的、自取其辱的、毫无价值的廉价!
“喂!让开点,挡道了!”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食堂饭菜的催促。是隔壁组的大个子张强。我像被通了高压电一样猛地弹开,膝盖“咚”地一声狠狠撞在旁边的桌角上,尖锐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张强皱着眉,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熟悉的、毫不掩饰的嫌弃——那眼神,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照见了不久前的我自己:那个抱着厚厚一摞试卷,趾高气扬地走上楼梯,对楼道里扭打在一起的陌生男女投去鄙夷一瞥的“骄傲公主”。多么精准、多么讽刺的回旋镖!打得我头晕目眩,无地自容。
2 雨中的决绝
血液似乎瞬间从脸上褪尽,只剩下冰冷的苍白和麻木的尴尬。我再也没勇气停留一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不堪地、像被恶狗追赶一样冲出教室!身后那些刺耳的笑声、翟峰夸张的怪叫、还有范屿那低垂着头、红得快要滴血的侧脸,都被我狠狠地甩在身后。走廊的风带着初春的凉意,猛烈地吹在滚烫的脸上,冰冷刺骨,却无法冷却心底那团熊熊燃烧的羞耻之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完了!彻底完了!周唯,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范屿现在一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那个苹果……他肯定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转头就扔进垃圾桶了!删掉!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空间里那些矫情得要死、酸掉牙的表白文案删得一干二净!这场由我自导自演、自以为是的“叛逆”闹剧,终于以一场惨烈无比、颜面扫地的溃败,彻底落幕了。什么等待骑士成长的公主?我顶多是个自作多情、连丑小鸭都算不上的滑稽小丑。而骑士?他只是一个被无辜卷入这场闹剧、完全不知所措、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彻头彻尾的路人甲。
2017年3月23日 星期四 小雨
距离那场灾难性的“苹果事件”,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八小时。四十八个小时,仿佛四十八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和范屿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不仅竖了起来,而且厚得能防弹。空气沉重得如同吸饱了水的海绵,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湿意和令人窒息的尴尬。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尊僵硬的木偶。上课时,眼睛死死盯着黑板或课本,脖子梗得发酸也绝不回头看一眼;下课的***就是我的冲锋号,第一时间冲出教室,奔向小季所在的第四组角落,仿佛那里是唯一的避难所。然而,后背那片区域,总是感觉像被无形的目光灼烧着,芒刺在背,挥之不去——那是范屿的方向。他在看我吗?还是在和翟峰低声议论那天的笑话?
偶尔,现实总会无情地撕破我精心维持的“壁垒”。比如,当数学老师要求向后传递练习册时。我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他递过来的书页边缘,甚至触碰到他温热的指尖。那一瞬间的接触,微弱得像静电,却足以让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随即以更快的速度狂跳起来。我触电般缩回手,动作快得像偷东西被抓了现行。视线在空中短暂地、慌乱地撞上——他的眼神同样飘忽不定,带着和我如出一辙的惊惶和闪躲,然后像受惊的鸟雀一样迅速移开。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挥之不去的尴尬,如同实质的胶水,弥漫在我们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午休时,小季把我拉到走廊尽头的窗边,避开人群,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好奇:“周唯,你跟范屿……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个苹果?” 她小心翼翼地措辞,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伤口。
我的脸“腾”地又烧了起来,强压下翻涌的羞耻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故作轻松地挥挥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哎呀,没事!真没事!就是……就是看他那天傻乎乎的,想逗他玩一下嘛!谁知道他反应那么大,还惹得翟峰他们乱起哄!烦死了!” 我的解释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那故作潇洒的姿态,在小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格外滑稽。
小季果然没信。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包装精致的榛果巧克力,塞进我手里。“喏,吃点甜的,心情好点。” 她柔软的声音带着安抚。巧克力在嘴里慢慢融化,浓郁的甜味包裹着微苦的榛子,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片苦涩的荒原和难堪的泥沼。翟峰那家伙,每次路过我的座位,或者和范屿勾肩搭背时,总会投来那种探究的、意味深长的、带着促狭笑意的目光,像在欣赏一出未完待续的喜剧。我每次都毫不客气地狠狠瞪回去,用眼神警告他“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他才讪讪地收回目光。
昨晚,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咬着牙,像执行一项残酷的仪式,点开QQ空间。那些曾经绞尽脑汁、耗费无数个夜晚、字斟句酌写下的、带着隐秘期待和少女心事的“表白”文案,此刻在我眼中变得无比刺眼和愚蠢。每一条下面,似乎都浮现出翟峰他们哄笑的嘴脸和范屿惊惶失措的表情。我颤抖着手,一条条选中,点击“删除”。看着屏幕上跳出一个个冰冷的“删除成功”,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伴随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解脱感。仿佛把这些文字彻底抹去,就能连带抹掉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荒唐,就能让时间倒流回那个愚蠢念头产生之前。
范屿的空间依旧是一片空白,像一片死寂的荒原。没有任何更新,没有任何动态,没有任何访客记录。那个被我强行塞给他的红苹果,最终命运如何?成了悬在我心头的谜。是被他愤怒地扔进了教学楼后那个永远散发着酸臭味的垃圾桶?还是被他带回家,成了某个抽屉角落里蒙尘的、带着耻辱印记的纪念品?或者……更糟……被翟峰他们翻出来,在男生宿舍里当成笑料传阅?每一种可能都像一根针,扎得我坐立不安。我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唯一的愿望,就是这场由我亲手点燃的闹剧之火,能快点熄灭,连同那些令人窒息的尴尬灰烬,一起被风吹散,让我能重新在这个教室里,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自由地呼吸。
2017年3月25日 星期六 阴转多云
天空像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下午放学时毫无预兆地变了脸。先是几滴冰冷的雨点砸在额头上,紧接着,细密冰冷的雨丝便淅淅沥沥地织成了一张灰蒙蒙的网,不大,却足够把没有防备的行人浇个透心凉。我没带伞,像个傻瓜一样抱着书包,站在教学楼那宽大的门廊下,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世界。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雨丝被风斜斜地吹着,在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汇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溪流。人群在身边快速流动,花花绿绿的雨伞“嘭嘭”地撑开,汇入雨幕,像一朵朵移动的蘑菇。小季家和我方向相反,她抱歉地看了我一眼,和同路的女生挤在一把伞下匆匆走了。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冲进雨里跑到几百米外的公交站?肯定淋成落汤鸡。在这里干等?谁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初夏的雨,总是带着点缠绵的意味。
就在我踌躇不定,心里天人交战之际,肩膀突然被一个温热而带着迟疑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力道很轻,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紧绷的神经。我像一只受惊过度的猫,几乎原地跳了起来,猛地回头——
是范屿。
他就站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他没看我,微微低着头,视线聚焦在脚下那片被雨水打湿、映照着昏黄灯光的水泥地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伞——一把深蓝色的、簇新的折叠伞!塑料包装袋的痕迹还清晰可见,标签似乎刚被撕掉,留下一点毛糙的边角。他的耳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泛红,一直蔓延到脖颈。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把崭新的伞,僵硬地、直直地朝我这边递了过来。手臂的线条都透着一种不自然的紧绷。
“给……给你。”声音低得几乎被淅沥的雨声完全吞没,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挤出这两个字。
我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什么意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像一道谜题。是赔罪?为那天我的难堪和尴尬做出的一点补偿?还是……怜悯?看到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淋不着雨但走不了的窘境,施舍一点同情?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乱窜。周围有几个还没走的同学,好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过来。空气里刚刚因为下雨而弥漫的清新潮湿气息,瞬间又被一种微妙的、令人不安的因子取代。
“不用……”我几乎是本能地开口拒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喉咙发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仿佛他递过来的不是伞,而是一个烫手的烙铁。
“拿着!”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固执,甚至有点凶。他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那双平时显得有些木讷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慌乱,但更强烈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种我完全无法解读的急切。他似乎怕我再次拒绝,几乎是强硬地把伞往前一送,伞柄差点戳到我的胸口,硬生生塞进了我的怀里!“雨……会淋病。” 他急促地补充道,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笨拙的关心。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猛地松了一口气,肩膀都垮塌下来一小截。然后,根本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发足狂奔的野鹿,一头扎进了门外密密的雨幕里!校服外套几乎是瞬间就被雨水打湿,洇出大片的深蓝色痕迹,紧紧贴在他宽厚的背上。他奔跑的背影在雨帘中迅速变得模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狼狈。
我像根柱子一样杵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把还带着崭新塑料气味的深蓝色雨伞。冰凉的金属伞柄触感真实而坚硬,硌着我的掌心。他冲进雨里的背影,带着一种笨拙到近乎悲壮的决绝,像一幅定格的黑白画面,深深烙印在我混乱的视网膜上。心口某个地方,被这突如其来、完全超出预期的举动,轻轻地、毫无防备地、却又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那堵横亘在我们之间、厚得能防弹的冰墙,仿佛被这莽撞的一撞,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一丝微弱的风,带着雨水的凉意,从缝隙里透了进来。
2017年3月27日 星期一 晴
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像个烫手山芋,更像一个无法解读的谜题,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书桌抽屉的最深处。簇新,折叠得方方正正,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显然主人非常爱惜。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塑料和金属混合的气味,与我抽屉里书本的油墨味格格不入。我几次三番把它拿出来,冰凉的伞柄***着指尖,想找个机会还给他。可每次想到要开口,巨大的尴尬就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浇灭了我的勇气。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大咧咧地说:“范屿,还你伞!”?那岂不是要把那天的灾难场景重演一遍?绝对不行!私下里单独给他?天啊,那场景光是想象就让我头皮发麻!我们俩笨嘴拙舌,大眼瞪小眼,空气凝固……光是想想就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小季眼尖,发现我对着抽屉里那把不属于我的伞发呆,立刻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凑过来,脸上挂着洞悉一切的神秘笑容,压低声音调侃:“哟呵~ 定情信物都收啦?范屿挺上道啊!”
“去你的!胡说什么!”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用力推了她一把。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七上八下,咚咚咚地擂着鼓。定情?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我伞?还是把全新的伞?为什么宁可自己淋成落汤鸡也要塞给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木讷寡言、像块榆木疙瘩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念头?无数个问号在我脑海里盘旋。
上课时,我努力集中精神听讲,却总感觉后背那道熟悉的、被目光灼烧的感觉,似乎……减轻了一点点?不再那么刺人?是我的错觉吗?还是心理作用?当数学老师要求向后传递批改好的课堂练习时,我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他伸过来的手背。这一次,他没有像触电一样猛地缩回去,只是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像含羞草的叶子被触碰。那一瞬间微妙的停顿,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激起细微的涟漪。我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赶紧把练习册塞过去,假装若无其事地坐正身体,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蹦迪。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后方的动静。翟峰果然没闲着,回头跟范屿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压得很低,我只能捕捉到“伞……”、“够意思……”几个模糊的音节。范屿闷闷地“嗯”了一声,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课间操结束,大家闹哄哄地涌***室。我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桌肚里拿水杯,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陌生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塑料包装袋。拿出来一看——是一小袋独立包装的曲奇饼干!最普通的那种超市品牌,巧克力味,包装毫无特色,甚至有点土气。没有任何署名,没有纸条,像凭空出现一样。
是谁?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头看了一眼。范屿正趴在桌子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红得异常、像熟透草莓尖尖的耳朵尖。是他吗?是他偷偷放的吗?还是哪个同学不小心放错了位置?或者……是别人的恶作剧?我捏着那袋小小的饼干,塑料包装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心里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无数个猜测在打架。最终,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下,我还是撕开了包装袋。里面是几块小小的、烤成深棕色的巧克力曲奇。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口感有点硬,不够酥脆,巧克力的味道也很普通,带着点工业香精的甜腻。
然而,当那点普通的、廉价的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时,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暖意,却悄悄地、顽强地渗进了那片被羞耻和尴尬冻结的、苦涩的废墟里。像寒冬过后,冻土下悄然探出的一抹嫩绿。
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晴
那把深蓝色的伞,终究不能再继续霸占我的抽屉了。它像个沉默的证人,时刻提醒着我那天雨中的混乱和那个莽撞的背影。我下定了决心,必须还给他。但怎么还,是个技术活。
我精心挑选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刻——放学后,教室里的人像退潮一样迅速散去,只剩下两个值日生拿着扫帚在慢悠悠地划拉着地面,扬起的粉笔灰在夕阳的光柱里跳舞。范屿还在座位上,慢吞吞地收拾着他那个塞得鼓鼓囊囊、永远拉不上拉链的书包。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给他低垂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奔赴战场。我攥紧那把叠得方方正正、几乎恢复出厂设置的伞,鼓足全身的勇气,走到他座位旁边。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我,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又开始习惯性地飘忽,像受惊的小鹿,无处安放。
“那个…伞。”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把伞轻轻放在他桌角那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说出来却有点艰难。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点鼻音。他伸出手去拿伞,动作有些迟疑。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伞柄时,我的手指因为紧张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于是,指尖和指尖,在冰冷的金属伞柄上方,发生了一次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碰触。
“滋啦——”
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我们俩都像被烫到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缩回了手!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值日生扫地的声音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尴尬像浓稠的糖浆,黏住了我们之间的每一寸空气。
“那个……”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一股强烈的、不合时宜的冲动猛地涌上来,压倒了所有的尴尬和理智。那句话未经大脑审核,直接冲出了口:“苹果……你吃了吗?” 问完的瞬间,我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周唯!你脑子进水了吗?!这问的是什么世纪蠢问题!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显然也完全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整个人都愣住了,那双略显呆滞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懊悔又窘迫的脸。随即,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地一下红透了!从额头一路红到脖子根,连耳朵都红得像要滴血!他飞快地低下头,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的旧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花。过了好几秒,他才几不可闻地、极其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然后,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股巨大的、破釜沉舟般的勇气,他猛地抬起头!不再是躲闪,不再是飘忽,那双平时显得有些木讷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直直地看向我!虽然浓重的羞赧依旧布满他的脸庞,甚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扭曲,但那眼神里的坚定,却是我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
“周唯,”他叫了我的全名,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紧,但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我的鼓膜上,“那个……你那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啊?” 我彻底懵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电脑屏幕。我说了什么话?那天?放苹果?我说什么了?我就说了句“给你的!” 那算什么话?承诺?表白?算哪门子数?!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微张,完全无法理解他这跳跃性的问题。
他看到我脸上纯粹的茫然和呆滞,眼中那两簇刚刚燃起的、充满希望的小火苗,瞬间黯淡下去,被巨大的慌乱和失望取代。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神又开始习惯性地躲闪,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补救,又似乎想立刻退缩,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肩膀垮塌下来。
“就是……就是……”他急得有点语无伦次,额角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光。他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说……给我的……苹果……”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然后,像是耗尽了毕生的勇气,那双明亮的眼睛再次锁定我,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
“我……我接受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静止。值日生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窗外归巢麻雀的叽喳声,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篮球拍打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被抽离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和他,以及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我接受了”。我看着他涨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脸颊,那双平时总是显得有些迟钝、此刻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紧张、忐忑、浓烈的期待,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豁出去的勇气。
那句“我接受了”,像一颗小小的、却无比坚硬的石子,被用力投入我混乱不堪、波澜起伏的心湖。“咚”的一声闷响,不是涟漪,是巨浪!难以置信的巨浪瞬间掀翻了我所有的认知!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席卷全身,让我产生一种失重的眩晕。
他接受了?接受了我那个像个拙劣笑话一样的“表白”?接受了我这个一时冲动、自取其辱、在他眼里可能像个神经病一样的傻瓜?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奇异的、失重的感觉牢牢攫住了我。嘴巴徒劳地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大脑完全宕机,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像个***控的木偶,愣愣地、僵硬地点了点头。
范屿看到我点头的那一瞬间,眼睛里的光芒骤然炸开!像沉寂的夜空突然绽放了最绚烂的烟花!那浓重的羞赧和紧张仿佛被这光芒瞬间驱散了大半,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咧开一个极其腼腆、却又极其真实、灿烂无比的笑容,甚至露出了两颗小小的、尖尖的虎牙,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傻气。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迫不及待地从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不由分说地、带着点蛮力地塞进我手里!然后,他抓起桌上那把他刚刚拿回去的深蓝色雨伞和自己的书包,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留下我一个人像个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像,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和汗意的……黄铜色的、沉甸甸的……家门钥匙?!
钥匙?!家门钥匙?!!
这……这又是什么操作?!!
我摊开手心,那把小小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静静躺在那里。样式普通,边缘甚至有些磨损。钥匙环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已经磨掉了不少漆的篮球挂饰,显然是用了很久的心爱之物。心湖刚刚被那颗石子激起的滔天巨浪,瞬间被这颗从天而降的重磅炸弹炸成了沸腾的岩浆!滚烫、混乱、难以置信!
这算什么?回礼?定情信物?以物易物?一个苹果换一把家门钥匙?!这也太……太实诚了吧!太匪夷所思了!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是篮球还是水泥?!脸颊滚烫得能煎鸡蛋,但这一次,除了熟悉的羞赧和巨大的荒谬感,心底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隐秘的甜?像被那颗小小的篮球挂饰,轻轻撞了一下心尖。
2017年4月1日 星期六 愚人节 晴
教室简直成了花果山。粉笔头在空中划出白色抛物线,假蜘蛛在女生惊叫中得意地晃荡,后背被贴上“我是笨蛋”纸条的倒霉蛋茫然四顾。空气里炸开的笑闹声浪几乎掀翻屋顶,愚人节的恶作剧像发酵过头的面团,膨胀出甜腻又混乱的气泡。我和范屿,像两个误入狂欢节现场的特务,僵硬地坐在各自座位上。目光偶尔在半空相撞,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弹开,各自死死盯着摊开的课本,仿佛那上面写着宇宙终极奥秘。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盖过了所有的喧嚣,隐秘的关系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沸腾的岩浆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
课桌下,一个粗糙的东西带着试探的力道,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是他。我触电般缩回手,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余光瞥见一个用皱巴巴数学作业纸折成的盒子,歪歪扭扭,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可怜巴巴地躺在桌沿。趁着一阵新的笑闹爆发,我飞快地将它捞进抽屉深处。指尖触碰到纸盒粗糙的表面,期待像被吹起的肥皂泡,颤巍巍地升起——会是什么?一张写着“愚人节快乐”的嘲讽纸条?或者……一点特别的?
指甲抠开勉强合拢的纸盖,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糖纸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破损,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奶糖。就这?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股强烈的失望混着被愚弄的羞耻感瞬间涌上眼眶。愚人节的玩笑吗?也太寒酸、太敷衍了吧?我捏着那颗糖,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微微发硬的棱角,带着廉价糖果特有的那种塑料感。几乎要把它丢回抽屉深处。
就在这时,前排小季的窃笑声钻进耳朵:“喂喂,看到没?范屿今天穿回旧鞋了!他那双宝贝疙瘩球鞋呢?听说为了买它,啃了一个月馒头咸菜,今天咋舍得换下来了?” 笑声像一道闪电劈进混沌的脑海。我猛地抬头,看向范屿的方向。他正低着头,假装专注地抄写笔记,可那通红的耳根却像熟透的番茄,出卖了他。那颗皱巴巴、毫不起眼的大白兔奶糖,此刻在掌心忽然有了千斤重。这大概……是他倾尽所有“余粮”换来的“奢侈品”了吧?笨拙得让人……心尖发酸。
剥开那层同样皱巴的糖纸,奶白色的糖块暴露出来。带着一丝近乎悲壮的情绪,把它塞进嘴里。甜味——霸道、浓稠、带着廉价香精味的甜——瞬间在舌尖炸开,蛮横地攻城略地。那股甜意不讲道理地一路攻城略地,钻进喉咙,暖烘烘地包裹住胸腔里那颗还在怦怦乱跳的心。之前所有的荒谬感、羞耻感,竟被这蛮横的甜味奇异地压了下去。我死死低着头,用舌尖小心翼翼地抵着那颗顽固的甜,生怕它融化得太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在愚人节喧嚣的狂欢背景音里,如此真实,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悸。抽屉深处,那把冰冷的钥匙似乎也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