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超站在古籍修复室的工作台前,额角沁出的细汗被他用袖口随意擦去,留下一道浅浅的灰痕。
工作台是特制的樟木台面,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旧纸和防虫药草的味道——这是他过去三个月里最熟悉的气息。
“子超,这批北魏写经的托裱材料再检查一遍。”
隔壁桌的老张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声音带着老派知识分子特有的沙哑。
他是馆里的资深修复师,也是李子超的临时导师,一手“金镶玉”的修复技法在业内颇有名气。
“好嘞,张老师。”
李子超应声回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穿着博物馆统一配发的浅蓝色工作服,袖口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浅的划痕——那是上周处理一批霉变竹简时不小心被竹茬划到的。
作为考古系大三的实习生,能在暑假争取到市立博物馆古籍修复室的位置,己经是系里不少人羡慕的事。
李子超的专业是考古学,但他对古籍修复的兴趣远超挖掘现场的尘土。
比起对着残破的陶片猜测用途,他更喜欢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时,那种与千年前书写者对话的错觉。
修复古籍就像拼图,只不过每一块碎片都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需要绝对的耐心和专注力。
他转过身,仔细检查着台面上的桑皮纸和糨糊。
桑皮纸是特意从皖南订制的,纤维细密,韧性极佳,适合作为托裱的底纸;糨糊则是按古法用面粉调制,加入了少量明矾和花椒水,既能保证粘性,又能防止虫蛀。
这些细节上的讲究,老张头己经跟他强调过无数次。
“记住,咱们修古籍,不是要让它变成新的,”老张头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带着点训斥的意味,“是要让它能再‘活’几百年。
得尊重它原来的样子,不能瞎改。”
“我明白,张老师。”
李子超点点头,拿起一张桑皮纸对着光线看。
纸页的纹理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老人手上的青筋,藏着时间的秘密。
他想起小时候在爷爷的旧书房里,也曾见过类似的老纸。
爷爷是个退休的历史老师,家里藏着不少线装书,可惜在他上初中那年,一场意外的火灾把书房烧了个干净,爷爷也因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走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才对这些承载着记忆的旧物格外上心。
修复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和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靠墙的架子上整齐地码着各种修复工具:大小不一的排笔、马蹄刀、镊子、喷水壶,还有装着不同浓度乙醇和去霉剂的玻璃瓶。
最里面的恒温恒湿柜里,存放着等待修复的“重病号”——那些己经残破到几乎无法翻阅的古籍。
李子超今天的任务是处理一批民国时期的日记手稿。
纸张酸性化严重,边缘己经脆化发黑,有些字迹因为受潮变得模糊不清。
他需要先用软毛笔蘸着去酸剂轻轻涂抹,中和纸张的酸性,再用极薄的皮纸进行修补。
这项工作极其耗费心神,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光己经渐渐暗淡下来。
修复室里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叮铃铃——”墙上的老式挂钟突然响起,吓了李子超一跳。
他抬头看了看,己经下午五点半了,到了下班时间。
老张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收拾着工具:“行了子超,今天就到这儿吧。
剩下的明天再弄,干活儿也得有个度,别把眼睛熬坏了。”
“好的,张老师。”
李子超放下手里的镊子,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
长时间近距离工作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晚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稍微驱散了些倦意。
博物馆的主体建筑是一栋民国时期的洋楼,修复室在主楼西侧的副楼,窗外正对着一片小花园。
花园里的石榴树结满了饱满的果实,红灯笼似的挂在枝头。
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什么,见有人开窗,扑棱棱地飞走了。
李子超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路灯,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空落。
暑假快结束了,同学们要么回家了,要么去参加田野考古实践了,只有他还留在这座喧嚣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地跟这些沉默的旧纸打交道。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是不是太沉湎于过去的东西了?
就像爷爷,一辈子都活在那些故纸堆里,最终也没能留住那些书。
“想什么呢?”
老张头收拾好东西,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手艺不错,就是性子太闷了点。
年轻人,多出去走走嘛。”
李子超笑了笑:“也不是闷,就是觉得这些老东西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是有意思,但也不能当饭吃。”
老张头叹了口气,“咱们这行,清贫,还得耐得住寂寞。
你家里同意你干这个?”
“我爸妈……不太管我这些。”
李子超含糊地应了一句。
他的父母在他高中时就离婚了,父亲去了国外,母亲开了家小书店,平时很少联系。
他早己习惯了自己做决定。
老张头看出他不想多说,也没再追问,只是摆摆手:“行了,锁好门早点回去吧。
对了,明天上午有批新收来的旧书要入库,你早点来帮忙清点一下。”
“好,没问题。”
送走老张头,李子超转过身开始收拾自己的工作台。
他把用过的工具仔细清洗干净,放回原位,又用软布擦了擦樟木台面,最后将那批没处理完的日记手稿放进恒温柜里。
做完这一切,他习惯性地环顾了一下修复室。
这个房间不算大,大约二十来平米,除了两张工作台,就是靠墙的书架和柜子。
角落里堆着几个还没开箱的木箱,里面是博物馆近期从民间征集来的散佚古籍,等待着登记入库。
李子超走到门口,正要关灯锁门,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最里面的那个木箱似乎有点不对劲。
那个木箱是今天下午才送到的,上面贴着“待整理”的标签,还没来得及打开。
此刻,箱子的盖子似乎没有盖严,露出一道细细的缝隙。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想把盖子盖好。
箱子很沉,里面不知道装了多少书。
他伸手扶住箱盖,刚要往下按,却感觉指尖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不是木头的冰凉,而是一种……温热的、仿佛有生命的悸动。
李子超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重新把手放在箱盖上,那股奇怪的温热感再次传来,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像微弱的电流,让他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好奇心压过了疑惑,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箱盖。
一股混杂着尘土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算难闻,但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箱子里堆满了用牛皮纸包裹的古籍,大多是线装本,看起来颇为残破。
李子超的目光在这些书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箱子底部的一个物件上。
那是一本册子,没有用牛皮纸包裹,首接***在外。
它的大小比一般的线装书要小一些,大约只有巴掌宽,长度却接近两尺。
封面不是常见的宣纸或棉纸,而是一种深褐色的、看起来像是皮革的材质,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褶皱,仿佛风干的皮肤。
最奇怪的是封面上的图案。
不是常见的书名或藏书印,而是一些扭曲缠绕的线条,像是某种文字,又像是某种图案。
那些线条是暗金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透着一丝诡异的光泽。
李子超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他做了这么久的古籍修复,接触过不少奇奇怪怪的旧书,但从未见过这样的装帧和图案。
他伸出手,想要把这本册子拿出来仔细看看。
指尖刚一触碰到那深褐色的封面,一股强烈的灼痛感突然传来!
不是高温的灼烧,而是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刺他的皮肤,同时,那股温热的悸动骤然变得剧烈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书页里钻出来,顺着他的手臂往身体里冲。
“嘶——”李子超猛地缩回手,指尖己经泛起了淡淡的红痕。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本册子,不知道刚才发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自己太累了产生幻觉了?
还是这本册子有什么问题?
他定了定神,再次伸出手,这次用的是指腹,轻轻按在封面上。
灼痛感依然存在,但比刚才轻了一些。
他小心地捏住册子的边缘,把它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册子很轻,拿在手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他翻开封皮,里面的纸张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暗黄色,质地像是某种兽皮,比封面的皮革要薄一些。
上面同样布满了那种暗金色的扭曲线条,密密麻麻,排列得极为整齐,却完全看不出任何规律。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
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他在学校里学过的古文字种类不算少,但眼前的这些符号,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它们更像是某种……符咒?
李子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本册子的材质、文字、还有刚才那种奇怪的触感,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下意识地想把册子放回去,却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涌。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隔着工作服,似乎能看到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他连忙拉开衣领,借着修复室昏暗的光线,看到自己左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皮肤竟然泛起了淡淡的青色光芒。
那光芒越来越亮,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图案。
李子超伸手摸了摸,皮肤是温热的,没有任何异常,但那图案却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蛇的形状,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
“衔尾蛇……”李子超喃喃自语,心脏狂跳不止。
这个图案,他在爷爷留下的唯一一张老照片上见过。
照片是爷爷年轻时拍的,胸前别着一个徽章,上面就是这个衔尾蛇的图案。
他小时候问过爷爷那是什么,爷爷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这个图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上?
还偏偏是在接触了这本奇怪的册子之后?
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里翻腾,让他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册子,那股灼痛感再次传来,同时,胸口的衔尾蛇图案也变得更加明亮,仿佛要从皮肤里挣脱出来。
就在这时,修复室的门突然“哐当”一声被风吹开了。
晚风吹进来,带着外面的凉意,也吹得桌上的纸张沙沙作响。
李子超猛地回过神,胸口的光芒和指尖的灼痛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低头看向胸口,皮肤光滑如初,什么都没有。
他喘了口气,看向手里的册子。
那些暗金色的线条依然在纸上扭曲着,但似乎不再有那种诡异的光泽了。
也许……真的是太累了吧。
他这样安慰自己,把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里,盖好箱盖,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关上修复室的门,反锁。
走出博物馆副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身上,李子超才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沉默的建筑,修复室的窗户黑着,像一只紧闭的眼睛。
刚才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诡异的念头抛开。
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那本册子的材质特殊,加上自己太累了,才产生了那些奇怪的感觉。
至于胸口的衔尾蛇图案,大概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吧。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博物馆的大门。
门口的保安大叔笑着跟他打招呼:“小李,今天下班挺晚啊。”
“嗯,有点事耽搁了。”
李子超勉强笑了笑,加快脚步离开了博物馆。
街道上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喧嚣的城市气息将博物馆的宁静隔绝开来。
李子超走在人行道上,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在修复室里的情景:那本布满神秘符文的册子,指尖的灼痛感,胸口亮起的衔尾蛇图案……这些画面像拼图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却怎么也拼不出一个合理的形状。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博物馆副楼的阴影里,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修复室的窗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然后像融入墨色的水滴一样,再次消失在阴影里。
而那本被李子超放回木箱的神秘册子,封面上的暗金色符文,在无人注意的黑暗中,又一次隐隐亮起。
属于李子超的,不平凡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