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六点半,我拎起书包,像逃荒一样冲出家门;铁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合拢,母亲的咒骂便戛然而止。
空气猛地涌进肺里,带着露水的腥甜,我这才确信:自己还活着。
高一(5)班的教室在顶楼走廊尽头。
楼梯间的灯坏了,最后一阶总是暗的。
我把那块松动地砖下的空洞当成秘密抽屉:半截铅笔(乌鸦尾羽被我卷进笔芯里,写字时偶尔掉出一丝黑光)创可贴(母亲用指甲掐出的月牙伤总在旧疤上重叠)一张被揉皱又抚平的糖纸(同桌沈温梨给的,柠檬味,能盖住我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沈温梨是班长,也是第一个发现我袖子下淤青的人。
午休时,窗帘被风吹得鼓胀,阳光像碎玻璃。
她把校服外套披在我头上,声音低柔:“挡一下,查卫生。”
外套带着洗衣粉与阳光的味道,我把自己埋进去,鼻腔第一次没有铁锈味。
那天之后,她总把多打的饭推给我:“长身体,别浪费。”
我吃了,她就笑,虎牙白得刺眼。
我不说话,她也不问。
只在晚自习后,把教室灯关掉,留一盏讲台台灯,让影子替我哭。
后来我才知道,沈温梨是父亲情人的外甥——世界真小,小得足够让两代人的罪与罚在同一间教室相撞,却谁也没认出谁。
音乐教室成了第二个避难所。
下午第西节课后,那里总空着。
我把乌鸦尾羽***钢琴最高音区的缝里,弹《小星星》——最简单的旋律,像给伤口缝最粗的线。
有一次,我弹到第三遍,门被推开。
音乐老师林岚倚在门框,穿着和父亲情人同款的红色连衣裙,却滴酒不沾,也没有香水味。
她没说话,只把琴盖合上,示意我摊开手。
掌心是母亲昨夜用卷发棒烫出的水泡。
林岚用银针挑破水泡,涂碘伏。
刺痛传来时,我依旧面无表情。
她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张报名表:“市中学生合唱节,缺一个钢琴伴奏。”
我盯着报名表,想起母亲撕碎我小学文艺汇演奖状时说的话:“你配站在台上让人看?
你只配躲在台下给人磕头。”
那天,我第一次在报名表上写自己的名字——黎穗。
写得很慢,像把刀刻进木头。
学校后门有一条废弃铁轨。
傍晚,我和沈温梨坐在锈迹斑斑的枕木上,分食一包辣条。
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她忽然说:“我小姨生了个弟弟,全家都围着转。
我外婆给他打长命锁,用的是我当年没用完的银。”
我舔掉指尖的红色辣油,淡淡道:“恭喜。”
她侧头看我,声音哑了:“黎穗,你为什么不逃?”
我指着铁轨尽头:“火车来了,我就躺在上面,算不算逃?”
沈温梨猛地抓住我手腕,掌心滚烫:“那就一起逃。”
我没回答,只把乌鸦尾羽抽出来,在风里晃了晃。
羽根掠过阳光,投下一道细细的黑线,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也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期中考前夜,母亲罕见地给我热了牛奶。
我喝完才发现杯底沉着三片安眠药。
夜里,她举着晾衣杆站在床边,杆头缠着毛巾——这样打人不留痕。
我假装昏睡,听见她低声咒骂:“明天家长会,你爸会去给那个小杂种开,我让你去丢人?
你最好给我烧到西十度,烧瞎那双死鱼眼!”
杆头落下前,我翻身滚下床,光着脚冲出家门。
雨下得很大,我一路跑到学校,翻墙时手掌被铁蒺藜划开,血顺着雨水淌进袖口。
教学楼漆黑,只有音乐教室亮着一盏台灯。
林岚坐在钢琴前,像早知道我会来。
她递给***毛巾,说:“合唱节改曲目了,《送别》。”
我打开琴盖,发现乌鸦尾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车票——凌晨五点,开往邻省的绿皮火车。
林岚的声音混着雨声:“尾羽我收走了。
用它换了这张票。
你自由了。”
我盯着车票,忽然笑了。
笑得喉咙发紧,像吞下一把碎冰。
“老师,你知道乌鸦为什么不会哭吗?”
“因为它没有泪腺。”
“不,”我摇头,“因为它知道,哭没用。”
我把车票推回去,用还在流血的手指按下第一个琴键:“明天家长会,我要弹《送别》。
弹完再走。”
琴声在雨夜里飘得很远,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和这个囚禁了我十六年的小镇,最后绑在一起。
的小镇,最后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