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前一晚用剪刀在裙摆划了一道口子,笑着说:“白色是奔丧的,你穿去正好。”
我用别针把裂口别成一朵扭曲的玫瑰,像把伤口藏起来。
上台前,沈温梨在后台门口等我。
她递给我一杯温水,杯底沉着两片薄荷叶,晃一晃,像两颗挣扎的心脏。
“紧张吗?”
她问。
我摇头,却下意识摸了摸手腕——那里有一圈乌青,是母亲早上用拖鞋抽的。
沈温梨顺着我的目光,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拇指正好按在那片淤青上,轻轻摩挲。
她的掌心有粉笔灰和阳光的温度,烫得我指尖发麻。
“黎穗,”她声音很低,“待会儿你弹琴的时候,别看台下,看我。”
舞台灯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了父亲。
他坐在第一排,怀里抱着那个刚满周岁的男孩——我的弟弟。
男孩穿着红色背带裤,像一团火,烧得我眼睛发疼。
父亲低头亲他的额头,神情温柔得陌生。
琴声在第一个小节就错了,我按成了升C,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观众席响起轻微的骚动。
我下意识去找沈温梨。
她在舞台右侧的幕布旁,双手插兜,背挺得笔首。
见我望过来,她忽然弯起眼睛,用口型说:“呼吸。”
——呼吸。
我闭眼,再睁开,手指重新落回正确的键。
旋律像一条被拉首的线,穿过嘈杂,穿过父亲的笑声,穿过母亲藏在幕布后怨毒的目光,稳稳地落在沈温梨的脚边。
合唱队开始唱:“长亭外,古道边……”我的琴声低下去,变成背景,像一条暗河托举着人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音乐不是用来表演的,是用来逃的。
演出结束,父亲抱着弟弟走了,没往台上多看一眼。
我蹲在侧幕的阴影里,把裙摆的别针拆下来,玫瑰裂口重新撕开。
沈温梨蹲在我对面,递给我一张创可贴——卡通图案的,长颈鹿伸着脖子。
“贴这儿。”
她指我手腕的淤青。
我摇头,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创可贴按在她手背——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是搬钢琴时被铜钉划的。
“扯平了。”
我说。
她愣了一下,笑起来,虎牙在昏暗里闪着光。
“黎穗,”她叫我名字,“以后每错一个音,就给我贴一个创可贴。
好不好?”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松开手,发现她的脉搏在我指尖下跳得很快,像一首偷偷加速的曲子。
家长会结束后,母亲被老师留下谈话。
沈温梨拉着我从后门溜走,一路跑到废弃铁轨。
夕阳把铁轨烤得发烫,我们并排坐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个逃学的坏孩子。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是我藏在楼梯间地砖下的“秘密抽屉”。
“你……”我喉咙发紧。
“我怕你丢了。”
她打开盒子,乌鸦尾羽、创可贴、糖纸、半截铅笔,一样不少。
我捏起尾羽,羽毛在风里颤动。
“你知道吗?”
我轻声说,“乌鸦是吃腐肉的。”
沈温梨没接话,只是突然伸手,掌心覆在我后颈——那块淡红色的胎记上。
他的虎口有薄茧,蹭过皮肤时,像砂纸磨过旧伤,却不疼。
“黎穗,”她说,“你愿不愿意……让我做那个把你从腐肉里叼出来的人?”
铁轨尽头,传来火车的汽笛。
我抬头,看见夕阳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粉,像一场迟到的救赎。
我点头,很慢很慢。
她把尾羽抽走,换进一张新的车票——凌晨五点,同一班绿皮火车,但目的地改成了“任意”。
“这次,”她说,“我们一起逃。”
半夜,我回家拿行李。
母亲坐在客厅,没开灯,只点了一支烟——她从不抽烟,烟是父亲留下的。
“翅膀硬了?”
她问。
我没回答,只是把合唱节的奖状放在茶几上。
奖状边缘被我剪下一道缺口,正好拼成“穗”字少的那一撇。
母亲盯着奖状,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碎玻璃:“你以为那个女孩能救你?
她小姨就是——我知道。”
我打断她,“她都知道。”
母亲愣住,烟灰掉在手背,烫出一声轻响。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听见她在身后说:“你走了,我就去死。”
我握住门把,回头看她:“妈,你早就死了。
死在产床上的不是我弟弟,是你。”
关门声很轻,像一声叹息。
火车站的月台空无一人。
沈温梨靠在柱子旁,背包上挂着一只木雕长颈鹿——我送她的回礼,用乌鸦尾羽粘的胶水固定。
火车进站时,她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像邀请,也像投降。
我把手放上去,十指相扣的瞬间,听见她低声说:“黎穗,以后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不用照镜子练习,也不用掐自己——有我在,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在练表情。”
车窗外的雨开始下,像那年产房外的暴雨。
但这一次,雨声里没有咒骂,只有心跳。
两节车厢之间,乌鸦尾羽被风卷起,掠过灯光,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