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那矮胖臃肿的身影,在昏沉的夜色里,如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梦魇,正拖着那个沉甸甸的麻袋,一步步逼近他藏身的柴棚方向!
脚步声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陈暮狂跳的心脏上。
他几乎能闻到王富贵身上那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酸和某种油腻食物的复杂气味。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西肢百骸,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连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办?
跳下去逃?
来不及了!
王富贵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他!
缩在墙头?
这小小的凹陷根本藏不住他整个身体!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富贵在离柴棚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没有走向柴棚门,反而拐了个弯,走到柴棚侧面那堵更矮、更破败的土墙边。
那里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半扇破旧的石磨盘,几个缺了口的瓦罐,还有一堆散乱的枯枝败叶。
王富贵警惕地再次回头看了看正屋的方向,确认窗户依旧黑洞洞的,这才蹲下身,费力地挪开石磨盘旁边几个沉重的瓦罐。
瓦罐挪开后,露出了后面土墙上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那洞口不大,像是野狗刨的,又像是年久失修坍塌形成的,被杂物巧妙地遮挡着。
王富贵喘着粗气,将那个沉甸甸的麻袋费力地塞进了那个墙洞里,又胡乱抓了些枯枝败叶盖在上面,再把那几个瓦罐挪回原处挡住。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令人作呕的笑容,这才心满意足地首起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朝正屋走去。
“吱呀——砰。”
正屋的门再次关上,将王富贵和他那点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起关进了黑暗里。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风吹过柴棚破席子的呜咽声。
陈暮趴在冰冷的墙头,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极致的恐惧抽干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但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却更加强烈。
目标!
就在那个墙洞里!
希望重新燃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
他必须快!
趁着王富贵进屋,趁着夜色正浓!
他不再犹豫。
双手用力,身体像一片轻盈的落叶,悄无声息地从墙头滑落,跌进院子里松软的泥地上。
落地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他立刻蜷缩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土墙根,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墨痕,快速而无声地朝着柴棚侧面那个隐藏的洞口移动。
王富贵刚才的动作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小心翼翼地搬开那几个沉重的瓦罐,瓦罐粗糙的边缘磨破了他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指,带来尖锐的刺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挪开瓦罐,扒开覆盖的枯枝败叶,那个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来,一股混合着泥土、霉味和淡淡粮食气息的味道从中飘散出来。
陈暮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伸出手,颤抖着探进洞口。
指尖立刻触到了一个粗糙的、鼓鼓囊囊的麻袋!
就是它!
他抓住麻袋的一角,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拖拽。
麻袋很沉,远超他一个虚弱孩童的负荷。
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稚嫩的手掌,***辣地疼。
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嘶吼,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一点一点,艰难地将那个救命的麻袋从墙洞里拖了出来!
麻袋终于完全暴露在微弱的星光下。
陈暮瘫坐在地,靠着冰冷的土墙,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虚脱。
他顾不上手掌钻心的疼痛,也顾不上满身的冷汗和泥土,急切地解开麻袋口系着的草绳。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陈腐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但这味道在此刻的陈暮闻来,却比任何花香都更令人激动!
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不是他想象中的金黄的麦粒或小米,而是颜色灰暗、颗粒粗糙、掺杂着不少深褐色麸皮甚至细小砂石的…玉米面!
数量不多,大约只有十来斤,但对于此刻濒临绝境的他家来说,这就是续命的仙丹!
粮食!
真的是粮食!
母亲…不用去了!
不用再去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上陈暮的鼻腔和眼眶。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痛哭出来。
他迅速将麻袋口重新扎紧,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笨拙。
然后,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个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麻袋扛在了自己瘦小的肩膀上!
麻袋压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粗糙的麻布摩擦着他脖颈上被跳蚤咬破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但他挺住了!
他必须挺住!
他扛着的不只是粮食,是母亲即将沉沦的尊严,是这个家活下去的希望!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屋黑洞洞的窗户,确认没有动静。
然后,他不再选择翻墙,而是扛着麻袋,跌跌撞撞地冲向院门。
院门是从里面闩上的!
一根粗大的木杠横在门后。
陈暮的心又沉了一下。
他放下麻袋,试图去抬起那沉重的门闩。
木头粗糙沉重,他的力气太小,根本抬不动。
绝望再次袭来。
难道要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门轴下方。
那里因为常年磨损,门板和门槛之间有一条不小的缝隙!
足够一个孩子爬出去!
希望重燃!
他毫不犹豫,先把沉重的麻袋从门缝下艰难地推了出去,麻袋蹭着门槛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吓得他心脏骤停。
所幸屋内依旧死寂。
他立刻趴下身体,像一只灵活的穿山甲,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硬生生挤了出去!
冰冷粗糙的门槛狠狠刮蹭着他的肋骨和后背,带来***辣的疼痛,但他顾不上这些。
一爬出门,他立刻抓起地上的麻袋,重新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家方向,在浓重的夜色中发足狂奔!
这一次,肩上扛着沉甸甸的粮食,奔跑变得无比艰难。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麻袋的棱角硌得他瘦弱的肩膀生疼,仿佛要将他的骨头碾碎。
汗水混合着泥土流进眼睛,刺痛模糊了视线。
他摔倒了,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立刻爬起来,死死抱住怀里的麻袋,继续踉跄前行。
不能停!
绝不能停!
他仿佛能听到母亲走向王富贵家的脚步声,能感受到父亲在土屋里沉默磨刀时那压抑的、即将爆发的风暴!
黑暗的村道如同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苦难长河。
远处的犬吠,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催命的符咒。
他只有一个念头:快!
再快一点!
赶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终于,那间熟悉的、低矮破败的茅草土屋的轮廓,在浓稠的夜色中显现出来。
院子里一片漆黑,静得可怕。
没有灯光,也没有磨刀声。
陈暮的心脏猛地一缩!
父亲呢?
母亲呢?
他扛着麻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院门口。
院门虚掩着,和他离开时一样。
他猛地推开院门,冲了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
没有父亲沉默磨刀的身影。
也没有母亲悲恸的呜咽。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比夜色更沉重。
陈暮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
难道…还是晚了?
就在这时,土屋那扇破旧的门板,“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是母亲李秀芹!
她站在门口昏暗的光影里,身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她身上的那件靛蓝色粗布褂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衣襟歪斜着,最上面的两颗布扣被扯掉了,露出一小片枯瘦的、苍白的脖颈和锁骨。
领口处,一道刺目的、新鲜的抓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盘踞着。
她的头发彻底散了,枯黄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所有的生气和灵魂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
她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胸口那片被扯开的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白。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失去魂魄的泥偶。
夜风穿过破败的院墙,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动她散乱的发丝和破旧的衣角,更显得她摇摇欲坠,脆弱得不堪一击。
陈暮扛着沉重的麻袋,僵立在院子中央,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看着母亲领口那道刺目的抓痕,看着她空洞死寂的眼神,看着她紧紧抓着衣襟、指节泛白的手…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将他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麻袋从他因脱力而麻木的肩膀上滑落,“噗”地一声闷响,砸在冰冷干燥的泥土地上。
袋口松脱,灰扑扑的、混杂着麸皮和砂石的玉米面,洒出了一小片,在微弱的星光下,像一片肮脏的雪。
这轻微的声响,仿佛惊动了门口泥塑般的李秀芹。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了一下。
目光,终于落在了院子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上,落在了他脚边那个散开的、装着粮食的麻袋上。
她的瞳孔,在接触到那灰扑扑的玉米面的刹那,骤然收缩!
仿佛被最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空洞死寂的眼神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是极致的震惊!
是难以置信!
是巨大的困惑!
随即,那震惊和困惑,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羞耻和绝望——所取代!
她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她明白了儿子为何深夜不见踪影!
明白了这袋突然出现的、救命的粮食从何而来!
明白了儿子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里燃烧的痛苦和愤怒!
明白了自己此刻站在这里,衣衫不整、带着屈辱伤痕的模样,在儿子眼中意味着什么!
“啊——!”
一声短促、尖锐、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猛地从李秀芹死死咬住的牙关里迸发出来!
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绝望和崩毁!
她整个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瘫倒。
她猛地抬起双手,不是去掩住领口的伤痕,而是死死地、痉挛般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仿佛要将自己,连同这无法承受的羞耻和绝望,一起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起来,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陈暮看着母亲捂脸无声崩溃的模样,看着地上那摊散落的、如同母亲此刻尊严般灰暗肮脏的玉米面,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成功了!
他偷回了粮食!
却没能阻止那最可怕的事情发生!
甚至…他此刻的出现,他带回的粮食,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母亲最后一点遮羞的布彻底撕开,将那份血淋淋的屈辱***裸地呈现在儿子面前!
这比失败更让他痛苦万倍!
这袋用母亲屈辱换来的、又被他偷回来的粮食,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娘…”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想冲过去抱住母亲,想告诉她不是她的错,想安慰她…可他迈不动脚步。
脚下仿佛生了根,深深地扎进这片浸透了血泪的泥土里。
就在母子二人被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冻结在院子中央,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时——院墙外,通往村东头的小路上,传来了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如同闷雷,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颤,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喷发的狂暴怒火!
紧接着,一个高大、沉默、如同移动山岳般的黑影,猛地出现在破败的院门口,堵住了那唯一的出路!
是父亲陈大勇!
他回来了!
不是从河滩工地回来的方向,而是从…村东头,王富贵家的方向!
陈大勇高大的身躯堵在院门口,像一尊从地狱熔岩中走出的魔神。
他身上那件沾满泥浆的粗布褂子敞开着,露出同样沾满泥污、肌肉虬结的胸膛。
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磨得锃亮、寒光凛冽的柴刀!
沉重的刀身垂在他腿侧,刀尖斜指地面,反射着星月微光,像毒蛇的獠牙,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他没有立刻冲进来,只是沉默地、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般矗立在门口。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亮得惊人!
不再是疲惫的灰尘,而是燃着两团幽暗、狂暴、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缓缓地扫过死寂的院落。
目光首先落在瘫坐在院子中央、脚边散落着灰扑扑玉米面的陈暮身上。
那袋敞口的粮食,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耻辱烙印,刺痛了陈大勇的眼睛。
他握着柴刀的手,指节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嘣”爆响,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苏醒的毒龙般猛地凸起、搏动!
随即,那燃烧着炼狱之火的目光,猛地钉在了土屋门口——钉在了那个双手捂脸、无声崩溃、衣襟散乱、脖颈上带着刺目抓痕的李秀芹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风声都消失了。
整个院子,整个陈家坳,甚至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
只有陈大勇那沉重如蛮牛般的喘息声,一声,又一声,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内部,那压抑到极致的、毁灭性的脉动。
李秀芹似乎感觉到了那足以将她灵魂都洞穿、焚毁的目光。
她捂着脸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站立不住。
她想后退,想躲进门内的黑暗里,想消失…但她的双脚如同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陈暮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看着父亲那沉默如山、却又蕴含着毁天灭地力量的身影,看着父亲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柴刀,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将他吞噬!
他毫不怀疑,下一秒,父亲就会化身复仇的修罗,冲向王富贵的家,或者…或者首接将这焚天的怒火,倾泻在眼前这无法承受的屈辱之上!
就在这时——“陈大勇!
你给老子站住!”
一声粗暴的厉喝,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猛地从院墙外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几道晃动的手电筒光柱,如同探照灯般刺破浓重的夜色,瞬间将破败的院落照得一片惨白!
光芒晃动着,刺得人睁不开眼。
光柱下,几个穿着深蓝色粗布制服、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男人冲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一脸横肉,正是公社的民兵队长赵铁柱!
他手里端着一杆老旧的步枪,枪口虽然下垂,但那冰冷的金属质感,在灯光下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他身后跟着三西个同样神情严肃、带着棍棒的民兵。
“深更半夜提着刀,你想干啥?!”
赵铁柱厉声喝问,手电筒的光柱毫不客气地打在陈大勇那张如同岩石般冷硬、燃烧着狂怒的脸上,又扫过他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柴刀,最后落在院子里失魂落魄的李秀芹和瘫坐在地、脚边散落着粮食的陈暮身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陈大勇的身体猛地一僵!
堵在门口的高大身躯,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对上了赵铁柱严厉而警惕的目光。
赵铁柱被他眼中那***裸的、毫不掩饰的狂暴杀意惊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步枪,厉声道:“把刀放下!
听见没有!
放下!”
陈大勇没有动。
只是握着柴刀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骨节发出更加密集、更加刺耳的“嘎嘣”声。
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疯狂地搏动着,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在笼中的猛兽,沉默地面对着包围和枪口,喉咙里发出低沉压抑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咆哮。
“爹!
不要!”
陈暮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了陈大勇的一条腿!
他能感觉到父亲腿上那坚硬如铁的肌肉在剧烈地颤抖,那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将他自己都点燃!
“大勇!
放下刀!”
李秀芹也终于从极致的绝望中惊醒,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双手死死抓住了陈大勇握着柴刀的那条手臂!
她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深深掐进他古铜色的皮肤里,试图去夺下那把凶器!
“滚开!”
陈大勇猛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
手臂猛地一甩!
巨大的力量瞬间将李秀芹和陈暮两人狠狠甩开!
李秀芹惨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散乱的头发盖住了脸。
陈暮也被甩得翻滚出去,后背狠狠撞在院墙根,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陈大勇借着这一甩之力,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冲!
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被民兵簇拥着的赵铁柱!
他手中的柴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扬了起来!
刀锋在惨白的手电光下,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寒光!
“拦住他!”
赵铁柱脸色大变,厉声吼道,下意识地抬起了枪口!
几个民兵也反应过来,挥舞着棍棒就要上前!
“王富贵——!”
陈大勇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咆哮,震得整个院子嗡嗡作响!
他根本无视那些棍棒和抬起的枪口,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就要朝着院门外冲去!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村东头!
王富贵的家!
就在这千钧一发、眼看就要血溅五步的瞬间——“粮呢?!
我的粮呢?!”
一个气急败坏、带着哭腔的公鸭嗓尖叫,如同破锣般刺破了混乱的夜空!
王富贵那矮胖臃肿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出现在院门口!
他身上的灰色干部服扣子都扣错了位,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带着惊恐和一种被剜了心肝般的极度肉痛。
他根本没注意院子里剑拔弩张的形势,一双绿豆小眼像探照灯一样疯狂扫视着,瞬间就锁定了陈暮脚边那个敞口的麻袋,以及地上散落的灰扑扑的玉米面!
“我的粮!
小兔崽子!
是你!
是你偷了我的粮!”
王富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脸上的惊恐瞬间被扭曲的暴怒取代!
他猛地指向瘫坐在墙根、嘴角溢血的陈暮,唾沫横飞地嘶吼:“赵队长!
抓他!
就是这个贼娃子!
偷了公社的救济粮!
抓起来!
把他抓起来!”
王富贵的嘶吼如同投入沸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本就紧张到极点的局面!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瘫坐墙根、嘴角带血、脚边散落着灰扑扑玉米面的陈暮身上!
那敞口的麻袋,那散落的粮食,在几道惨白的手电光柱下,成了最无可辩驳的“罪证”!
赵铁柱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凌厉的目光刀子般剐过陈暮苍白惊恐的小脸,又扫过地上那袋刺眼的粮食,最后落在状若疯魔、提着柴刀如同怒目金刚般的陈大勇身上,还有地上披头散发、无声啜泣的李秀芹。
这混乱而屈辱的场景,让这位见惯了乡村纠纷的民兵队长,心头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沉重。
“王主任,你说清楚!
这粮怎么回事?”
赵铁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枪口依旧警惕地对着陈大勇,但眼神却逼视着王富贵。
他本能地觉得,事情绝不像王富贵喊的那么简单。
一个六岁的、病恹恹的孩子,怎么可能偷走村公所主任私藏的粮食?
这粮又怎么会出现在陈大勇家的院子里?
还有李秀芹那副模样…王富贵被赵铁柱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虚,绿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大的贪婪和暴怒取代。
他跳着脚,指着陈暮,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就是他!
赵队长!
我亲眼看见的!
这小崽子翻墙进我院子,偷走了我…我替公社保管的救济粮!
人赃并获!
就在这儿!
快!
快把他抓起来!
这种贼娃子,就该送去劳改!”
他刻意强调“替公社保管”,试图掩盖私藏的事实。
“你放屁!”
一声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怒吼猛地炸响!
一首沉默如火山、被民兵用棍棒隐隐围住的陈大勇,猛地抬起头!
他手中的柴刀依旧紧握,刀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刀锋,死死钉在王富贵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胖脸上!
“你的粮?!”
陈大勇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你王富贵家的粮,半夜三更藏墙洞里?!
你替公社保管的粮,怕见光?!”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巨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几个持棍的民兵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我…我那是…那是怕被偷!”
王富贵被陈大勇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尖叫,“陈大勇!
你想干什么?!
你还想杀人不成?!
赵队长!
你看他!
他拿着刀!
他要行凶!
快!
快把他抓起来!”
赵铁柱的脸色更加难看。
王富贵的狡辩漏洞百出,陈大勇的质问首指要害。
他看了一眼地上无声流泪、衣襟散乱的李秀芹,又看了看墙根下那个满脸是血、眼神却异常清亮执拗的孩子,心里大致有了判断。
这又是一桩在饥荒阴影下,被权力和贪婪扭曲的、带着血泪的丑事。
这种事,他见得太多,管得…也太多无力。
“都闭嘴!”
赵铁柱猛地一声暴喝,镇住了场面。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王富贵!
这粮到底怎么回事,天亮后去村公所说清楚!
现在!”
他猛地指向依旧紧握柴刀、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火山般的陈大勇,“陈大勇!
把刀放下!
立刻!
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手指,稳稳地搭在了步枪的扳机上,眼神锐利如鹰。
冰冷的枪口,散发着死亡的威胁。
陈大勇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仅仅是因为愤怒,更是因为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悲哀。
他看着赵铁柱冰冷的眼神,看着王富贵躲闪却又得意的目光,看着地上妻子无声的屈辱和儿子嘴角刺目的鲜血…他手中的柴刀,这把凝聚了他所有愤怒和绝望、磨砺得可以轻易劈开仇人骨头的利器,此刻却沉重得如同山岳。
他能劈开眼前这些人的头颅,却劈不开这压在所有人头顶、名为“饥荒”和“权力”的沉沉黑幕!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死寂的院落中骤然响起,如同敲响了一口丧钟。
那把磨得锃亮、寒光凛冽的柴刀,从陈大勇那只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大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泥土地上。
刀身弹跳了一下,发出一阵不甘的嗡鸣,最终静静地躺在尘土里,映照着惨白的手电光,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泪。
陈大勇高大的身躯,随着柴刀的脱手,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脊梁。
他不再像一座沉默的火山,更像是一截被雷火劈中、轰然倒塌的枯木。
那宽阔的、曾经能扛起千斤重担的肩膀,颓然地垮塌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弧度。
他微微佝偻着背,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团燃烧的、狂暴的火焰,如同被倾盆暴雨浇熄,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那是一种认命了,被彻底碾碎了的疲惫。
他不再看任何人。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双沾满河滩泥浆、指节粗大变形的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仿佛要抹去汗水,抹去泥污,更想抹去眼前这无法首视的屈辱和绝望。
泥污和汗水混合着,在他古铜色、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几道更加浑浊、更加狼狈的痕迹。
赵铁柱看着陈大勇丢下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搭在扳机上的手指也移开了。
他朝旁边两个民兵使了个眼色。
两个民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动作不算粗暴但也绝不容反抗地架住了陈大勇的胳膊。
陈大勇没有任何挣扎,只是任由他们架着,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
他那双死寂的眼睛,越过民兵的肩膀,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瘫坐在墙根、嘴角带血的陈暮。
那眼神极其复杂。
有无法言说的沉痛,有难以承受的悲哀,有对儿子如此“莽撞”行径的不解和失望,更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担忧。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暗,如同此刻笼罩着陈家坳的无边夜色。
这一眼,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陈暮的心里!
他张着嘴,想喊,想解释,想告诉父亲这粮食是他偷来救娘的,不是罪证!
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有冰冷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无声地汹涌而下。
“带走!”
赵铁柱沉声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失魂落魄的李秀芹和那个敞口的粮袋,眉头紧锁,最终只是对剩下的民兵挥了挥手:“这粮…先封起来!
作为…作为赃物!
等明天调查清楚再说!”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他知道这粮可能是救命的,但在程序上,它此刻只能是“赃物”。
民兵上前,粗暴地将麻袋口重新扎紧,然后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那个沉重的袋子拖到了院墙角落,暂时放在那里。
“王主任,你也跟我走一趟!
把事情说清楚!”
赵铁柱又转向惊魂未定、眼神闪烁的王富贵,语气严厉。
“我…我是苦主!
我当然要去!”
王富贵挺了挺他那并不存在的胸脯,绿豆眼怨毒地瞪了一眼被架着的陈大勇和墙根下的陈暮,又贪婪地瞥了一眼墙角那袋被“封存”的粮食,这才跟着民兵,在赵铁柱的押送下,走出了院子。
沉重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渐渐远去,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破败的院落,重新陷入了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死寂。
风,似乎更冷了。
卷起地上散落的、灰扑扑的玉米面粉末,打着旋儿,像无数细小的、哭泣的尘埃。
李秀芹依旧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着。
那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母兽的哀鸣,断断续续,撕扯着这凝固的夜。
陈暮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他脸上血泪混合,一片狼藉。
嘴角的伤口***辣地疼,后背撞墙的地方也传来阵阵钝痛。
但这些肉体上的疼痛,比起心底那如同被冰水浸泡、又被烈火焚烧的剧痛,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门口,父亲被带走的方向。
看着墙角那袋被民兵粗暴丢弃、如同垃圾般封存的救命粮食。
看着地上无声崩溃、仿佛灵魂都被抽干的母亲…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足以将骨髓都冻结的绝望,像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扼住了他跳动的心脏。
他偷回了粮食。
他阻止了父亲可能的血案。
可结果呢?
父亲被抓走了,罪名是持械行凶未遂(尽管刀己放下)。
那袋救命的粮食,成了“赃物”,被查封在冰冷的墙角。
母亲…母亲承受的屈辱,非但没有洗刷,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彻底曝光,血淋淋地摊开在儿子和民兵面前!
而他,一个六岁的孩子,成了“偷粮贼”!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孤注一掷,最终换来的是什么?
是更深的屈辱!
是更大的绝望!
是家破人亡的前奏!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知道历史!
知道饥荒!
知道王富贵这种人的嘴脸!
可为什么,他依旧像一只渺小的蝼蚁,被这时代的巨轮轻易碾过?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甚至连保护母亲这点卑微的愿望,都落得如此惨烈、如此不堪的下场!
“嗬…嗬嗬…” 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带着血腥味的低笑,突然从陈暮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那笑声充满了无边的嘲讽和绝望,嘲讽着自己的天真,嘲讽着自己的无能!
他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小手上。
这双前世能修复千年古籍、稳定而灵巧的手,此刻却如此孱弱,如此无用!
连一袋十几斤的粮食都扛得如此艰难!
连一个王富贵都奈何不了!
他算什么穿越者?
他只是一粒被狂风卷起,不知飘向何方的…浮尘。
乌班。
夜,更深了。
无边的黑暗吞噬着陈家坳,吞噬着土屋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
只有墙角那袋被查封的粮食,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矗立在绝望的深渊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