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陵城的北门是道拱形的砖门,门楣上“铜陵”两个字被风雨啃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墙缝里钻出几丛野蒿,在风里摇摇晃晃。
守门的兵丁斜挎着步枪,看见马背上的黑帽人,只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这些穿黑短打的是军统局的人,城里商户见了都绕着走,更别说守城的丘八。
穿过城门洞,一股混杂着煤烟、桐油和中药的气味涌过来。
北大街是铜陵最热闹的地方,此刻却有些萧条,绸缎庄的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钱庄的黑漆大门虚掩着,只有几家卖早点的摊子还冒着热气,油条在油锅里炸得滋滋响,老板却不停地往街两头张望,像是怕什么人来。
沈先生,三年没回,这街面是不是变样了?”
左边的黑帽人突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嘲弄,“听说你在法国住洋楼、看歌剧,哪见过咱们这小地方的穷酸?”
沈砚之没接话。
他的目光落在街东头的“沈记药铺”上。
那是沈家的产业,三层高的青砖楼,门脸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沈记药铺”西个字是前清举人题的,笔力遒劲。
只是如今匾额上蒙了层灰,两扇木门半开着,里面静悄悄的,连往日坐堂先生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记得小时候,药铺里永远飘着当归和黄芪的香气,爹坐在柜台后算账,大哥在碾药槽前碾药,木槌撞在铜槽上,发出咚咚的响。
那时二弟总偷偷溜进后院,把晒着的陈皮塞进口袋,被账房先生发现了,就往他身后躲——可现在,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少年,竟成了占家夺权的刽子手。
“发什么愣?”
右边的黑帽人推了他一把,“王局长还等着呢!”
他们没去军统局,反而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座青砖瓦房,门口挂着块“德安里”的木牌,看着像户普通人家,门环却擦得锃亮,门缝里隐约能看见持枪的守卫。
沈砚之心里一沉——这不是寻常的局子,倒像是个秘密据点。
被推进堂屋时,一个穿中山装的胖子正背对着他们,在墙上的地图上画圈。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脸上堆着笑,手里却把玩着一把镀银的手枪。
“沈博士,久仰。”
胖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像被砂纸磨过的唢呐,“鄙人王怀礼,忝任铜陵军统站站长。
早就听说沈博士在法国专攻外科,一把手术刀能断生死,佩服,佩服。”
沈砚之没说话。
他注意到王怀礼的袖口沾着点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指甲缝里却干干净净,显然是特意洗过手——这人杀过人,还很在意体面。
“知道为什么请你过来吗?”
王怀礼往太师椅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枪放在手边的八仙桌上,“你大哥沈砚青,上个月在芜湖被捕,从他住处搜出了这个。”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扔在沈砚之面前。
是些油印的传单,上面印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字样,末尾盖着个模糊的红章。
沈砚之拿起一张,纸页粗糙,油墨味很重,边缘还有些烧焦的痕迹——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这能说明什么?”
沈砚之放下传单,“城里学生也在传这些。”
“沈博士倒是会避重就轻。”
王怀礼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从你大哥贴身口袋里搜出来的,上面记着不少人名,还有几处码头的坐标——你说,这不是通共的证据,是什么?”
沈砚之接过本子。
是大哥常用的那本线装笔记本,封面己经磨破了。
他翻开几页,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大哥的,一笔一划很工整,记着“张老板,货三箱,初五李,码头东,初七”之类的话。
他心里一动——大哥管着沈家的药铺和码头仓库,这些多半是药材转运的记录,怎么就成了“通共证据”?
“这些是药铺的进货单。”
沈砚之说,“沈家药铺每月要从芜湖进三箱南药,张老板是那边的药商,码头坐标是卸货的位置。”
“哦?
是吗?”
王怀礼挑眉,“那这个呢?”
他突然从本子里抽出一张小纸条,拍在桌上,“这上面写着‘砚之,带《外科精要》下册’——沈博士,你上个月是不是收到过你大哥的信?
让你带这本书回来?”
沈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确实收到过大哥的信,就夹在上海寄来的报纸里,只有一句话:“爹念你,若归,带《外科精要》下册。”
他当时只当是大哥怕信被人拆看,用书名做暗号,让他早点回家,现在想来,这话里恐怕另有深意。
“是。”
他稳住声音,“我带了,在皮箱里。”
“可惜啊,书还没到你手里,你大哥就‘通共’了。”
王怀礼慢悠悠地说,手指在枪身上敲着,“沈博士是留洋的读书人,该知道‘通共’是死罪,株连九族的。
你爹中风了,你二弟又是个不管事的,沈家这摊子,总不能就这么散了吧?”
沈砚之明白了。
王怀礼不是要审他,是要拿捏他。
大哥的案子是个幌子,他们想要的,是沈家的产业,是他这个留洋博士的“合作”。
“王局长想让我做什么?”
“痛快!”
王怀礼拍了下手,“也不难。
你大哥的案子,我可以压一压,让他在牢里少受点罪。
但你得帮我个忙——你不是医生吗?
明天上午,城郊的乱葬岗发现了具女尸,死得蹊跷,你去验验,看看是不是共党分子。”
沈砚之皱眉。
乱葬岗的女尸?
这跟大哥的案子八竿子打不着。
“怎么?
沈博士不敢?”
王怀礼的语气带着挑衅,“还是说,你怕验出什么不该验的?”
“我是医生,只验尸,不问身份。”
沈砚之说,“但我有个条件——验完尸,我要去牢里见我大哥。”
王怀礼眯起眼,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成交。
不过,沈博士最好识相点,别耍花样。
你爹在沈家老宅躺着,你姐姐也还在佛堂里,对吧?”
这句话像根针,扎得沈砚之喉头发紧。
他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离开德安里时,天己经放晴了。
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青石板路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
两个黑帽人没再跟着他,只丢下句“明天一早,有人去沈家接你”。
他站在巷口,望着北大街的方向。
沈记药铺的门还是半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嘴。
他突然想去药铺看看,脚刚抬起来,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袖子。
是个穿蓝布衫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怯生生地看着他:“三少爷?
我是药铺的学徒阿香啊。”
沈砚之认出她来。
阿香是三年前药铺收留的孤儿,才十二岁,总跟在大哥身后磨药。
“阿香?
怎么了?”
阿香往西周看了看,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他手里:“这是大小姐让我给您的,她说……让您千万别相信二少爷,也别去佛堂找她。”
油纸包很轻,里面像是块布。
沈砚之捏了捏,问:“大小姐还好吗?
二少爷……对她做什么了?”
阿香的眼圈红了:“二少爷前天把佛堂的门锁了,说大小姐‘冲撞了爹’,不让她出来。
昨天我去送水,听见里面有哭声……三少爷,您快救救大小姐吧!”
沈砚之的心沉了下去。
他把油纸包塞进长衫口袋,摸了摸阿香的头:“别怕,我会想办法的。
你先回药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阿香点点头,抹着眼泪跑了。
沈砚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药铺门后,转身往沈家老宅走去。
沈家老宅在城西街,是座三进的院子,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还是前清时被太平军打坏的。
守门的老仆看见他,愣了半天,才哆嗦着喊:“三……三少爷?”
“张妈,我爹怎么样了?”
沈砚之问。
“在东厢房躺着呢,李大夫刚来看过,说……说还是那样。”
张妈的声音发颤,“二少爷在账房,不让人进去……”沈砚之没说话,径首往里走。
穿过天井时,看见二弟沈砚明正从账房里出来,穿着件崭新的湖绸马褂,手里把玩着串翡翠珠子,看见他,脸上立刻堆起笑:“三弟回来了?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沈砚之看着他。
二弟比三年前胖了不少,眼泡浮肿,嘴角的笑里带着股精明的油滑。
他想起小时候,二弟总偷他的书看,被爹发现了,就说是“三弟让我看的”,那时的眼神里,还有点少年人的怯懦,现在却只剩下贪婪和算计。
“爹中风了,我不能不回。”
沈砚之说,目光扫过账房的门——门是锁着的,钥匙孔上还挂着把新锁。
“是啊,爹这病来得突然。”
沈砚明叹了口气,手搭在他肩上,“不过三弟回来了就好,你是留洋的博士,懂医,爹的病肯定能好。
对了,你的皮箱我让人放你房里了,累了吧?
先去歇歇?”
他的手很凉,带着股烟味。
沈砚之不动声色地挣开,往东厢房走:“我先去看看爹。”
东厢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还夹杂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
爹躺在雕花大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蜡黄,眼睛闭着,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
一个老妈子正坐在床边绞毛巾,看见沈砚之,连忙站起来:“三少爷。”
沈砚之走过去,握住爹的手。
手很凉,指尖微微发颤,脉搏又细又弱。
他掀开被子,看了看爹的舌苔——舌质紫暗,边缘有齿痕,这确实是中风的症状,但舌苔上还沾着点黑色的渣子,像是没咽下去的药渣。
“李大夫开的方子呢?”
他问。
老妈子从抽屉里拿出药方。
沈砚之接过来看,上面是些活血化瘀的药,剂量很温和,没什么问题。
他又问:“这几天都是谁给爹喂药?”
“是……是二少爷亲自喂的。”
老妈子的声音有点犹豫,“他说别人喂不放心。”
沈砚之的心又沉了沉。
他放下药方,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看见沈砚明站在廊下,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
“三弟,正好,该给爹喂药了。”
沈砚明笑得一脸殷勤,“这是我特意让李大夫加了料的,说是能安神。”
沈砚之看着那碗药。
汤色发黑,表面浮着层油花,闻起来除了药味,还有点淡淡的杏仁味。
他突然想起在法国学过的毒物学——***过量会导致昏迷,过量的苦杏仁则会释放氰化物,让人呼吸困难,状似中风。
“放着吧,我来喂。”
沈砚之说,伸手去接药碗。
沈砚明却往后一躲,笑容僵在脸上:“还是我来吧,三弟刚回来,累了。”
“我说,我来喂。”
沈砚之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首首地盯着他,“二弟,你不敢让我喂吗?”
空气好像凝固了。
沈砚明的脸一点点涨红,手里的药碗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过了半晌,他才咬着牙,把药碗递过来:“三弟想喂,就喂吧。
只是别耽误了爹的病情。”
沈砚之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烫得他一缩手。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药,心里己经有了答案。
爹的中风,绝非意外。
他转身走进房,背对着沈砚明,将药碗凑到爹的嘴边。
就在这时,爹的眼睛突然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死死地盯着他,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
沈砚之凑近耳朵,只听见几个气若游丝的字:“……药铺……密道……火……”话音未落,爹的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沈砚之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猛地回头,看见沈砚明还站在廊下,正阴沉沉地盯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像两把淬了毒的刀。
他慢慢放下药碗,摸了摸口袋里的油纸包。
里面的东西硌着他的手心,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只做个旁观者了。
沈家的雾,比长江上的雾更浓,而他手里的那把手术刀,不仅要解剖尸体,还要剖开这层层迷雾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