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第一次回娘家,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手上的触感,比上班打卡还沉重。
门轴发出一声疲惫的“吱呀”呻吟。
一股经年不散的冷气,夹杂着剩菜在冰箱里反复“死亡”又“复活”的酸腐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客厅的灯没开,昏暗得像个洞穴。
只有厨房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一颗病恹恹的眼珠。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
一盘蔫头耷脑的炒豆芽,根根都透着营养不良的委屈。
一盘酸味冲鼻的醋溜白菜,白菜帮子比叶子还多,像是后妈做的。
一碗清汤寡水的紫菜汤,几片紫菜孤魂野鬼似的飘着,连个蛋花都舍不得打。
唯一沾点荤腥的,是桌子正中央那盘红烧肉。
可怜巴巴的几块,肥肉占了十之八九,那几丝瘦肉,瘦得跟抽了筋似的,像是买肥肉送的搭头。
我妈刘秋兰女士,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没看我,径直给我盛了碗饭,米饭堆得冒了尖,像座小小的坟包。
碗“当”的一声,重重地落在我面前。
她的筷子,往那盘红烧肉上一指。
那姿态,像极了古代大户人家的主母,在指点江山。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啊”。
“澜澜,你弟媳妇张莉,一个人拉扯孩子,累得很。”
“家里开销也大,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你现在是财务主管了,一个月工资两万多,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
“这样,从这个月开始,你每月打四千块钱给你弟。”
“就当是……给你亲侄子的育儿费。”
我刚夹起一筷子豆芽,那豆芽还没送到嘴边,就僵在了半空中。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缓缓地,把那筷子豆芽,放回了盘子里。
然后,我放下了筷子。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写满“理所当然”的脸。
“妈,我也要养女儿。”
“我每个月还有一万多的房贷要还。”
“我的压力,也很大。”
一直埋头扒饭,把脸藏在碗里的弟弟许浩,终于开了金口。
他头也不抬,嘴里含着饭,含含糊糊地嘟囔。
“姐,你一个月挣两万多,四千块钱对你来说算啥?”
“拔根毛的事儿罢了!”
“我这可是你亲侄子,你唯一的亲侄子!”
“你不帮衬着点,说出去,丢的不是你这个财务主管的脸面?”
我没搭理他。
我的视线,像一把手术刀,死死地钉在我妈刘秋兰的脸上。
我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妈,我想问问,你让我出这个钱的依据是什么?”
“是哪条法律规定,姑姑必须要养侄子?”
“啪!”
一声脆响,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妈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愤怒的火星。
她瞪着我,声音陡然拔高。
“我把你养这么大,供你读大学,现在轮到你为这个家尽点心了!”
“你弟现在有困难,你不应该帮吗?”
“许澜,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的父亲许德康,像个隐形人一样,自始至终,都缩在角落里。
他端着那碗紫菜汤,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喝着,仿佛我们母女之间的这场战争,不过是一场与他无关的背景音。
整个饭桌上,都弥漫着一股“你应该”的窒息味道。
这味道,比那剩菜味,更让人作呕。
我没再说话。
争辩,是最无力的自残。
我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手机,解锁,点开银行APP。
我熟练地找到转账记录,筛选出最近三年的数据。
然后,我把手机屏幕横过来,像递交一份证据似的,推到了桌子中央。
“妈,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三年,我每个月,给家里转三千块生活费,雷打不动。”
“过年过节的红包,另算。”
“我一次,都没有落下过。”
“许浩结婚,我给了他二十九万。说是借,他到现在,一分钱都没还过我。”
“这些钱,还不够我尽心吗?”
我妈的视线,在那屏幕上蜻蜓点水般地掠过,连一秒钟都不到。
她不屑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她的话锋,转得比翻书还快。
“那都是你当女儿孝顺我的,是应该的!”
“跟你给你侄子的育儿费,是一码事吗?”
“你别混到一块儿说!”
“孝顺的钱,怎么能算借?你这孩子,真是越读越糊涂了!”
我心里那根紧绷了三十年的弦,在这一刻,“嘣”的一声,彻底断了。
我收回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像一根根针,扎得我眼睛生疼。
我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冻肉。
“行。”
“既然这样,那以后,咱们就把账,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每一笔钱,是干什么用的,是给还是借,白纸黑字,都给我写下来。”
“我倒要看看,凭什么,我要养你的儿子,还要养你的孙子。”
我不是你们家的提款机。
更不是你宝贝孙子的月供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