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蜷缩在卫城遗址最高处的断柱后,指腹摩挲着胸口那块嵌在皮肉里的碎片。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黑发往下淌,在锁骨处汇成细流,却冲不散那片皮肤下若隐若现的金芒——就像此刻他眼里映出的,常人看不见的光。
今天是他十六岁生日,也是他被遗弃在这里的第十六个雨天。
保育员说,当年是巡逻的考古队员在帕特农神庙残存的三角楣下发现他的。
襁褓里没有姓名,没有生辰,只有这块不规则的碎片嵌在婴儿左胸,边缘与皮肉长在一起,像枚与生俱来的烙印。
神庙的石缝里还留着半张褪色的羊皮纸,上面用古雅典文写着一行字:“灰烬中尚有星火,诸神莫敢首视。”
沈烬不懂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这块碎片是麻烦的根源。
五岁那年,他第一次看见那些“光”。
那天保育员带孩子们来卫城写生,别的孩子在画断壁残垣,他却盯着神庙立柱上缠绕的金色藤蔓发呆——那些藤蔓像活物般蠕动,顶端开着会呼吸的花苞,每片花瓣都流转着细碎的光斑。
他伸手去碰,指尖却穿过了藤蔓,只摸到冰冷粗糙的石头。
“你在跟谁说话?”
保育员的声音带着警惕。
沈烬指着藤蔓:“那里有光。
周围的孩子哄笑起来。
有人说他是怪物,有人说他瞎了眼。
从那天起,“疯子”的绰号就跟了他十几年。
但他知道那些光真实存在。
它们有时是飘在半空的光点,像被风吹散的星尘;有时是缠绕在石柱上的光带,随季节变换颜色;最清晰的时候,是在暴雨将至的黄昏,整座卫城遗址会被一层淡紫色的光晕笼罩,光晕里站着十三道模糊的人影。
那些人影很高,很高,高到需要他仰断脖子才能看清轮廓。
他们总是沉默地站在光晕最深处,周身散发着让骨髓都发冷的威压。
沈烬能感觉到他们在看自己,用一种审视蝼蚁的眼神,看得他胸口的碎片发烫,像有团火要从皮肉里钻出来。
他问过唯一愿意理他的老守墓人:“您见过站在光里的人吗?
老守墓人浑浊的眼睛抖了抖,往他胸口瞥了一眼,慌忙划了个十字:“别乱看,那是神……是神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神?”
沈烬摸着碎片,“他们为什么总盯着我?”
老守墓人没回答,只是塞给他一串用橄榄核串成的手链:“戴着这个,别去西边的碑林。
西边的碑林是遗址里最荒凉的地方,断碑东倒西歪,上面的铭文早己被风雨磨平。
沈烬却偏偏喜欢去那里——因为只有在碑林深处,那些光才会变得温柔。
那里的光不是金色或紫色,而是淡淡的灰白色,像晒干的月光。
它们会凝聚成小小的光球,绕着他的指尖打转,甚至会钻进他的袖口,在皮肤上留下冰凉的触感。
有一次他发高烧,意识模糊间,感觉无数光球钻进他的身体,胸口的灼痛感竟减轻了许多。
他把这当作秘密,就像他总在午夜被同一个噩梦惊醒。
梦里是燃烧的神殿,穹顶在烈焰中噼啪作响,无数人影在火海里哀嚎。
他站在神殿中央,手里握着一柄断裂的剑,剑身上流淌着和胸口碎片一样的金光。
十三道高大的身影围在他西周,他们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飘在半空的衣袍和闪烁着寒光的武器“你竟敢挑战神权!”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震得他耳膜生疼。
“人类的情感……不该被你们当作玩物。”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却陌生得像另一个人然后是剧痛。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硬生生撕裂,他看见无数光点从自己胸口涌出,被那十三道身影瓜分。
最后一块碎片从他体内飞出时,他倒在地上,看着那十三道身影冷漠地转身离去,任由火焰将他吞噬。
冷汗浸湿枕巾时,阿烬总会摸向胸口的碎片。
那里总是滚烫的,像是在呼应梦里的灼痛。
十六岁这年的雨比往年来得更急。
沈烬缩在断柱后,看着雨水在地面汇成溪流,冲刷着那些刻满古文字的石板。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碑林方向闪过一道刺眼的金光。
那不是他熟悉的灰白色光球,而是带着灼热气息的金色,像熔化的金属。
好奇心驱使他站起身,不顾老守墓人的警告,踩着积水往碑林走去。
越靠近碑林,胸口的碎片就越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让他想起梦里燃烧的神殿。
碑林深处,一道金色的光柱正从一块断裂的石碑顶端冲天而起,光柱周围缠绕着扭曲的金色藤蔓,和他小时候在立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此刻的藤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光柱里,隐约有个人影。
那身影很高,穿着古希腊风格的长袍,头戴橄榄枝编织的冠冕,手里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矛。
沈烬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冰冷、傲慢,和梦里那十三道身影如出一辙。
“找到你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沈烬耳边响起,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在他脑海里回荡。
沈烬猛地后退一步,后腰撞在一块断碑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想转身逃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光柱里的身影缓缓转过头,虽然看不清脸,阿烬却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胸口。
“千年前逃脱的碎片,终于现身了。”
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情神的转世,居然成了这种卑贱的存在。
情神?
转世?
沈烬脑子里一片混乱,胸口的碎片突然剧烈地灼烧起来,疼得他弯下腰,几乎要跪倒在地。
无数陌生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燃烧的神殿、断裂的剑、十三道冷漠的身影……还有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对着他微笑,说:“记住,七情不是枷锁,是力量。”
“你在害怕?”
光柱里的身影发出一声嗤笑,“也是,失去神格的你,和蝼蚁没什么区别。”
金色的藤蔓突然从地面窜出,像毒蛇般缠向阿烬的脚踝。
他下意识地挥手去挡,指尖触碰到藤蔓的瞬间,胸口的碎片爆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
“嗡——”藤蔓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在地面上痛苦地扭动。
光柱里的身影似乎愣了一下,语气里多了一丝惊讶:“残存的神力?
有意思。”
沈烬趁机转身就跑,顾不上胸口的剧痛,拼尽全力往断柱的方向冲。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能听见身后传来破空声,回头一看,那支长矛正带着金色的尾焰朝他射来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扑倒在一块巨大的石板后。
“轰!
长矛砸在石板上,爆发出刺眼的金光。
阿烬被气浪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抬头,看见那道身影己经从光柱里走了出来,正一步步朝他逼近。
“放弃吧,”对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逃不掉的。
把碎片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沈烬咬着牙,扶着断柱站起身。
胸口的碎片烫得像块烙铁,他却在那剧痛中感觉到一丝奇异的力量,正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他想起梦里那张模糊的脸,想起那句话——七情不是枷锁,是力量。
“你是谁?”
阿烬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
那身影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
雨幕中,沈烬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俊美,却毫无温度,眼神像万年不化的寒冰。
“记住我的名字,”他举起长矛,矛尖对准目沈烬的胸口,“我是阿瑞斯,战神。”
金色的光芒在矛尖汇聚,沈烬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正在逼近。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老守墓人塞给他橄榄核手链时的眼神,闪过保育员偶尔流露出的怜悯,闪过那些在碑林里温柔陪伴他的灰白色光球。
那些都是……温暖的东西胸口的碎片突然不再灼烧,而是散发出一阵柔和的暖意。
沈烬猛地睁开眼睛,他看见无数灰白色的光点从碑林深处涌来,像受到召唤的萤火虫,纷纷钻进他的身体。
“这是……”阿瑞斯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震惊。
沈烬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在体内苏醒,那力量带着淡淡的悲伤,却无比坚韧。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凝聚起一团灰白色的光,光里缠绕着细小的水流——那是雨水,被他的意念操控着,在掌心旋转。
“不可能!”
阿瑞斯怒吼一声,长矛带着更盛的金光射来。
沈烬没有躲闪。
他将掌心的光猛地向前推去,灰白色的水流瞬间化作一道水墙,迎着金色的长矛撞了上去。
“嗤——”金光与水光碰撞的瞬间,发出了布料被烧穿的声音。
长矛的金光黯淡了几分,水墙却也瞬间溃散。
但这短暂的阻挡,给了阿烬喘息的机会。
他转身冲进雨幕,身后传来阿瑞斯愤怒的咆哮。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活下去。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阿烬却笑了。
他终于明白,那些光不是幻觉,胸口的碎片不是诅咒。
他是沈烬,从灰烬里爬起来的星火。
而这场与神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