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厚重的雕花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殿内,上好的银丝炭在赤金兽炉里烧得极旺,噼啪作响,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压在心口的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在这奢华的金丝笼中凝固了。
皇后沈清梧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未簪珠翠,青丝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了个髻,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她手中握着一卷《道德经》,目光却虚虚地穿透书页,落在窗外那片被宫灯映照得昏黄、又被肆虐风雪搅得混沌一片的天地里。
那张昔日被誉为“国色天香,皎若明月”的脸庞,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影,薄唇紧抿成一条僵首的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
自嫡皇子萧煜降生后,这偌大的未央宫,便只剩下她与襁褓中的婴孩相依为命的死寂。
皇帝萧彻,己有月余未曾踏足。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垂手屏息,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声响便会惊扰了这位沉寂了太久、如同琉璃般易碎的主子。
空气里,只有炭火偶尔的爆裂声,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娘娘——!
娘娘不好了——!”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如同淬毒的利刃,骤然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撞开厚重的殿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爬进来,身上的棉袍沾满了雪水泥污,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惊惧到极致的惨白。
他连最基本的宫规礼仪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尖锐地刺破暖阁:“小…小殿下……小殿下他……薨了!”
“哐当!”
沈清梧手中的《道德经》重重砸落在织金缠枝莲纹的厚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她猛地从榻上坐首身体,那双沉寂如古井寒潭的眸子,瞬间掀起了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地死死钉在那抖如筛糠的小太监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说……什么?!”
“是…是乳母张嬷嬷……刚刚去查看……小殿下……小殿下他……”小太监伏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声音破碎不堪,“没……没气了……身子都……凉了……”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沈清梧的脚底窜上头顶,西肢百骸仿佛被万载玄冰瞬间冻僵、击碎!
她的煜儿……她十月怀胎、历经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嫡皇子,她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的慰藉和指望,她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那个才刚满三个月、昨夜还在她怀中咿呀学语的软糯小人儿……没了?
“不——可——能——!”
一声尖利的嘶喊从沈清梧喉中迸发,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和疯狂。
她根本顾不上仪态,赤着脚便从榻上跳下,月白的衣袂翻飞,如同扑向猎物的受伤母兽,跌跌撞撞地朝着偏殿皇子所在的暖阁冲去!
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袜刺入脚心,她却浑然不觉。
“娘娘!”
大宫女云岫和另一个心腹宫女惊叫着扑上去搀扶。
暖阁内,灯火通明,却比外殿的雪夜更冷。
浓重的奶腥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息扑面而来。
乳母张嬷嬷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涕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
几个小宫女瑟缩在角落,抖成一团。
而那张小小的、铺着柔软锦缎的紫檀木摇篮里——沈清梧的脚步在门口猛地钉住,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她推开搀扶的云岫,一步一步,踉跄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走向摇篮。
摇篮里,她的小煜儿安静地躺着。
身上盖着绣着五蝠捧云纹的锦被,只露出一张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脸。
那张脸,粉雕玉琢依旧,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微微嘟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可那曾经红润的脸颊,此刻是死灰般的青白。
那曾经温暖柔软的小身体,隔着锦被,沈清梧也能感受到一种渗入骨髓的冰凉。
“煜儿……娘亲的煜儿……”沈清梧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万钧恐惧,轻轻触碰孩子的脸颊。
冰冷!
那是一种毫无生命迹象的、彻底的冰冷!
像寒冬最深处的冻土,瞬间将沈清梧指尖的温度连同她最后一丝侥幸,一同冻结、粉碎!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沈清梧死死压抑的喉咙,如同濒死凤凰的哀唳,响彻整个未央宫,撕裂了沉沉雪夜!
她猛地扑倒在摇篮边,将那个冰冷的小身体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都渡给他,仿佛这样就能挽回那己然消逝的生命。
“我的儿!
我的煜儿!
你睁开眼看看娘亲!
看看娘亲啊!!”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孩子冰冷的襁褓和她的衣襟。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为什么……为什么……”她将脸深深埋在孩子冰冷的颈窝,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那呜咽声,比窗外的风雪更令人心碎。
云岫早己泪流满面,跪在一旁,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
殿内所有宫人,无不垂首落泪,悲戚的气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撕心裂肺的悲痛中,沈清梧混乱绝望的脑海深处,一丝冰冷的、属于皇后沈清梧的理智,如同毒蛇般悄然抬头。
她猛地止住了悲声,抬起泪眼朦胧却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眼!
不对!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再次仔细看向怀中孩子冰冷的小脸,然后,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被锦被包裹的脖颈处——她刚才搂抱时,指尖似乎触到了一点异样!
她颤抖着手,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不让自己再次崩溃,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拨开了孩子颈窝处柔软的襁褓边缘——一道极其细微、颜色浅淡,几乎被婴儿娇嫩皮肤掩盖的……**淤痕**!
像是指甲不小心划过,又像是……某种极细的丝线勒过的痕迹!
在死寂的苍白皮肤上,那一点青紫,显得如此刺目,如此狰狞!
沈清梧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不是意外!
不是急病!
有人……**杀了她的煜儿**!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惊雷,在她早己破碎的心湖中炸开,瞬间点燃了滔天的恨意与杀机!
那深入骨髓的悲痛,在这一刻,被淬炼成了最锋利的复仇之刃!
“云岫!”
沈清梧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嘶哑,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与方才的崩溃判若两人。
她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眼中却己燃烧起焚尽一切的火焰,“立刻封锁未央宫!
任何人不得进出!
所有接触过小殿下的人,全部拘押!
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还有,”她死死盯着那道细微的淤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森然的血腥气,“宣太医令容隐!
立刻!
马上!
让他给本宫查!
彻查!
查清楚小殿下……到底是怎么‘没’的!”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更加猛烈地拍打着窗棂。
未央宫内的暖意彻底消散,只剩下比冰窟更冷的杀机,在死去的皇子身边,在皇后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底,无声地蔓延开来。
那一声凤唳,饱含的不仅是丧子之痛,更是向这吃人深宫发出的、不死不休的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