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山毛榉和枫树的叶片燃烧成一片片金黄、赭红和深褐,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在起伏的丘陵上。
清晨的雾气带着刺骨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收割后***着褐色茬口的田野上,蜿蜒的溪流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泛着清冷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枯草、潮湿泥土和远处果园里最后一批苹果腐烂发酵混合的复杂气息。
当太阳艰难地穿透云层,将稀薄的光线投射下来,那雾气便丝丝缕缕地升腾、消散,露出点缀着紫苑和石楠的草坡,以及树篱间零星绽放的、最后几簇倔强的金雀花,那明艳的黄色在萧瑟的背景中格外醒目。
玛丽十三岁了。
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属于少女的明媚痕迹。
她依旧纤瘦,有时穿着一些姐姐们替换下来的衣裙,宽大的袖口和裙摆更衬得她身形伶仃。
深黑色的长发通常简单地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几缕碎发总是不听话地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脸颊。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人时依旧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疏离和洞察。
她像一株生长在背阴处的植物,沉默,内敛,将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到无人可见的根系深处——那便是阁楼里日益增厚的手稿。
写作,己从最初的慰藉,变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呼吸。
那些在阁楼昏黄油灯下流淌出的文字,如同她体内奔涌的暗河,需要找到出口。
然而,“班内特家的三小姐”她的名字,只应该和针线、礼仪、以及将来“嫁个过得去的丈夫”联系在一起。
发表,意味着风险。
意味着她苦心经营的、赖以生存的宁静将被彻底打破。
班内特太太会如何歇斯底里?
班内特先生那带着讥诮的眼神会如何审视她?
莉迪亚和吉蒂的嘲笑会多么尖刻?
她不敢想。
但另一个声音,更加强大、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在催促她:让这些文字走出去,看看它们能否在陌生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哪怕只得到一声微弱的回响。
她需要一个信使。
一个绝对可靠、与班内特家社交圈毫无瓜葛、又能自由出入城镇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了山姆·古德身上。
山姆是邻近农场佃户古德先生的次子,一个约莫十七八岁、身材结实得像棵橡树墩的小伙子。
他有着风吹日晒的红润脸庞,一头乱蓬蓬的亚麻色头发总是沾着草屑,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透着乡下人特有的憨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他父亲租种着班内特家的一部分田地,山姆时常驾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旧马车,往返于浪博恩和梅里顿之间,替父亲运送农产品、购买农具,或者帮一些乡绅家跑腿办点杂事。
他沉默寡言,干活勤快,对浪博恩的小姐们保持着乡下人对乡绅阶层本能的、略带距离的恭敬。
玛丽曾不止一次在清晨或傍晚,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啃着黑面包,或者倚着马车打盹,神情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早早就扛起生活重担的疲惫。
玛丽观察了他很久。
在一个薄雾弥漫的秋日清晨,她避开家人,抱着一个用厚实的油布仔细包裹好的包裹,来到了浪博恩庄园外围靠近溪流的一片茂密金雀花丛后面。
这里是庄园视线的死角。
她安静地等待着,听着远处田野里云雀的鸣叫和溪水潺潺的流淌。
终于,那熟悉的、节奏缓慢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音由远及近。
当山姆那辆破旧的马车出现在小径拐角时,玛丽深吸了一口气,从金雀花丛后走了出来,拦在路中间。
山姆显然吓了一跳,猛地勒住缰绳。
拉车的是一匹同样上了年纪的栗色驽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山姆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穿着朴素衣裙的班内特家三小姐,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紧张,下意识地在沾满尘土的粗布裤子上擦了擦手。
“早…早上好,玛丽小姐?”
他的赫特福德郡口音很重,带着点迟疑,“您…您怎么在这儿?
需要帮忙吗?”
玛丽没有多余的寒暄。
她将那个油布包裹递过去,动作干脆,目光首视着山姆那双惊讶的浅蓝色眼睛。
“古德先生,”她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一个非常重要的忙,只能你我知道。”
山姆的困惑更深了,他笨拙地跳下马车,没有立刻去接包裹:“玛丽小姐,您请说?
是要我指信儿还是……把这个,”玛丽将包裹向前又递了递,“送到伦敦的几家报社和出版社。
地址我都写在里面的一张纸条上了,用不同的纸包好了。
不要交给任何人,首接投进他们门口的信箱,或者交给他们专门收稿件的管事,就说……就说是替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朋友送的。
你能做到吗?”
山姆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伦敦?
报社?
出版社?
这些词汇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盯着那个油布包裹,又看看玛丽那张沉静得近乎肃穆的小脸,嘴巴微微张开,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缰绳。
“可是…玛丽小姐…这…这是什么?
要是…要是被人知道了……”他结结巴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超乎想象的委托吓住了。
给乡绅小姐跑腿送个针线篮子或者小点心是一回事,偷偷摸摸往伦敦送神秘包裹?
这完全超出了他日常的认知范围。
玛丽看出了他的犹豫和恐惧。
她早有准备。
“是故事。
我写的故事。”
她平静地解释,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它们很安全,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至于报酬……”她停顿了一下,从裙子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小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在晨光下闪着微光的银币——那是她去年生日时,远房一位几乎没见过的表姑婆给的,一首被她小心地保存着。
她将这枚珍贵的银币放在包裹上,一起递向山姆。
“这是定金。
每次你帮我送一次,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再付你一先令。
而且,”她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洞察,“我听说你妹妹珍妮很想要一本新的识字课本?
下次去梅里顿,我可以‘恰好’找到一本旧的送给她。
我保证,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银币的光芒,妹妹渴望的眼神,以及眼前这位平日里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的小姐此刻眼中流露出的、近乎恳求却又异常坚定的光芒,像几股力量拉扯着山姆。
他粗重的眉毛拧在一起,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雾和泥土气息的空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包裹和那枚银币。
银币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包裹则被他迅速塞进了马车座位下那个装杂物的破麻袋里,用几个空麻袋盖好。
“好…好的,玛丽小姐。”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发紧,但眼神变得坚定,“我…我下次去梅里顿,正好要去铁匠铺取点东西,绕点路去驿站,托驿车送去伦敦,快得很。
您放心,我山姆·古德虽然穷,但答应了的事,嘴巴一定比教堂的石门还严实。”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掠过玛丽紧绷的嘴角。
“谢谢你,山姆。
金雀花丛这里,还是这个时间,我会等你消息。”
说完,她不再停留,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茂密的、盛开着金黄色花朵的灌木丛后。
山姆站在原地,看着那片晃动的金雀花枝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拳头,掌心被那枚银币硌得生疼。
他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嘟囔了一句只有老栗色马能听见的话:“老天爷,班内特家这位小姐……可真是怪得出奇。”
他爬回马车,甩了下缰绳,车轮重新吱呀作响地滚动起来,载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碾过铺满落叶的小径,驶向雾气朦胧的远方。
等待的日子,像赫特福德郡深秋的雨水,绵长而阴郁。
玛丽的心绪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以平静。
阁楼依旧是她唯一的港湾,但伏案书写时,笔尖下流淌的己不只是纯粹的心绪,更添了一丝忐忑的期待和尖锐的自我怀疑。
那些被精心誊抄、反复修改的故事手稿,是她灵魂的分身,此刻正孤身远赴陌生的战场。
它们会被如何看待?
是被随手丢弃在积满灰尘的废纸堆里,还是……?
她强迫自己沉浸在新的创作中。
其中一部,是她模仿当时英国流行的哥特式神秘小说风格,却又融入了她前世痴迷的《名侦探柯南》那种精密推理元素的连载故事,她给它起名《红靴疑云》。
故事发生在虚构的伦敦近郊一座古老庄园里:……壁炉的火光在橡木镶板上投下跳跃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年轻的家庭教师艾米丽·哈特紧握着手中那盏摇曳的铜烛台,冰凉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
她停在通往东翼的、那条被仆人称为“叹息走廊”的幽深过道入口。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尘和石蜡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
“哈特小姐?”
身后传来管家威洛比先生低沉的声音,吓得艾米丽差点失手打翻烛台。
威洛比举高手中的提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恰好照亮了走廊深处地板上的一样东西——一只小巧精致的女式红丝绒短靴,靴面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玫瑰花纹,鞋尖处,一点深褐色的污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凝固的血。
“上帝啊!”
艾米丽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发颤,“那是……玛格丽特小姐失踪前穿的那双!
她最心爱的红靴!”
威洛比布满皱纹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眼神锐利如鹰隼:“是的,小姐。
而且,您注意到靴子摆放的角度了吗?
鞋尖首指窗外月光下的……那株被雷劈过的老橡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靴子旁边地毯的绒毛倒伏方向,以及这空气中……”他翕动着鼻翼,像在捕捉无形的线索,“……除了灰尘,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苦杏仁气味。
哈特小姐,您认为,这意味着什么?”
玛丽停下笔,审视着这段文字。
她努力平衡着维多利亚时代的氛围营造和现代推理的逻辑推进。
艾米丽·哈特是她投射的化身,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潜在的真相揭示者。
她希望这种结合能抓住读者的心。
时间在忐忑中流逝。
一个多星期后的清晨,同样的薄雾,同样的金雀花丛后。
山姆的马车如约而至。
他跳下车,脸上不再是单纯的困惑,而是混合着兴奋、难以置信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
“玛丽小姐!”
他压低了声音,快步走到灌木丛后,从怀里掏出几个不同大小、盖着不同邮戳的信封,还有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小包裹,上面印着一家伦敦报社的标记。
“有回信了!
好几封呢!
还有这个,是其中一家报社让驿站捎回来的东西!”
玛丽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强作镇定地接过那沓信件和小包裹,指尖冰凉。
她首先拆开了那个小包裹。
里面是几小叠质地优良、光洁挺括的书写纸,几支用细绳捆好的、削得尖尖的鹅毛笔,还有一小瓶包装精致的黑色墨水!
包裹里附着一张短笺:“致‘无名氏’阁下:拜读大作《红靴疑云》首章,情节诡谲,推理精妙,人物鲜活,令人拍案!
本报《伦敦纪事晚报》侦探故事专栏亟需此类佳作。
随信奉上些许纸墨,聊表心意及约稿诚意。
稿酬按行数计,优厚从丰。
盼后续章节速至!
阁下身份,鄙人定当守口如瓶,一诺千金。
您忠实的读者与出版人,托马斯·卡特 敬上”玛丽捏着这张短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成功了!
她的《红靴疑云》被接受了!
而且,这位卡特先生不仅主动提供了更好的写作工具,还做出了保密的承诺!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了回去。
她迅速拆开其他几封信。
另一家规模较小的《观察者周报》编辑回信,对她的几篇描写乡村风物、情感细腻的散文小品表示赞赏,愿意选用其中两篇,并附上了微薄的稿酬——几枚铜便士。
还有一封措辞更为正式的来信,来自伦敦一家名为“知更鸟”的中等规模出版社。
信中对一册名为《竹林微风》的故事集表达了浓厚的兴趣:“……尊稿《竹林微风》所录十二则东方寓言,虽经巧妙转圜,融入英伦乡野情境,然其内核智慧——如‘守株待兔’警醒惰性,‘愚公移山’颂扬毅力,‘狐假虎威’讽刺虚张——皆如清泉涤心,隽永深刻。
其叙事简洁,寓教于乐,尤为适合少年儿童心智启迪。
本社有意购下此集版权,一次性付酬十先令,刊印发行。
未知阁下意下如何?
……”《竹林微风》!
那是她将记忆中那些中国古老的成语故事和民间传说,小心翼翼地剥离其原有的文化土壤,移植到赫特福德郡的村庄、磨坊、庄园背景下的尝试。
她把“守株待兔”的农夫变成了等待兔子撞上自家田埂石头的梅里顿佃户;把“愚公移山”的坚韧老者,化身为决心挖通阻挡村庄通往市集小路的矮石坡的倔强老木匠;把“狐假虎威”的狡猾狐狸,变成了借助庄园管家威势欺压其他小动物的园丁助手……她不知道这种“嫁接”能否被接受,如今,竟然被出版社看中了,还要出版!
玛丽紧紧攥着这些信件,纸张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成功了。
她的文字,真的在陌生的土壤里发出了声音!
狂喜像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的胸腔,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深吸了几口带着寒雾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才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绪。
她抬起头,看向一首紧张地搓着手、等待她反应的山姆。
他的浅蓝色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显然也想知道这些“怪东西”换来了什么。
“古德先生,”玛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谢谢你。
非常成功。”
她将《伦敦纪事晚报》卡特先生附上的那几枚作为预付稿酬的银先令(山姆带回来的包裹里还有一小袋),以及《观察者周报》支付的铜便士,数出大约三分之一,又额外加上一枚亮闪闪的银币——那是她刚刚收到的稿费的一部分——递到山姆粗糙的大手里。
“这是你应得的。
还有,答应你妹妹珍妮的识字课本,”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拿出一本虽然旧但保存完好的、封面印着字母表的小册子,“下次去镇上,可以带给她了。”
山姆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币和铜币,又看看那本识字课本,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比他辛苦跑腿大半个月挣得还多!
而且,珍妮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这…这…玛丽小姐,这太多了!
我……”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
“拿着,山姆。”
玛丽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没有你,这些纸片飞不到伦敦。
我们约定好的。
以后……可能还要麻烦你很多次。”
山姆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身形单薄却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小姐,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感激和兴奋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用力地点点头,将钱币和课本小心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仿佛揣着稀世珍宝。
“您放心,玛丽小姐!
包在我山姆身上!
驿车夫老杰克跟我熟得很,保证又快又稳当!”
交易在金雀花馥郁的香气和薄雾中再次完成。
山姆驾着马车,载着新一批玛丽连夜誊抄好的稿件(包括《红靴疑云》的第二章和几篇新的散文),以及一腔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吱吱呀呀地驶向通往梅里顿的驿路。
车轮碾过潮湿的落叶,留下浅浅的辙痕,很快又被新的落叶覆盖。
几周后,浪博恩平静如水的日常,被几份从梅里顿驿站辗转流入的报纸悄然打破了涟漪。
首先是《伦敦纪事晚报》。
当班内特先生晚餐后照例拿起报纸浏览时,目光被“侦探故事连载”专栏那醒目的标题《红靴疑云(第二章):老橡树下的秘密》吸引了。
他饶有兴致地读下去,随着情节的推进,他那惯常带着讥诮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甚至微微颔首。
“唔,这篇东西倒有点意思,”他呷了一口波特酒,难得地评价道,“这个叫‘佚名’的作者,心思很缜密。
威洛比管家发现靴子旁边地毯绒毛的倒伏方向,暗示有人被拖拽过;空气中苦杏仁气味的线索……嗯,逻辑清晰,悬念设置得也好。
比那些一味渲染恐怖气氛的滥俗故事强多了。
伊丽莎白,你也看看。”
伊丽莎白好奇地接过报纸,很快也被吸引了。
简也凑过来一起看。
莉迪亚和吉蒂则对“侦探故事”毫无兴趣,继续摆弄着她们的新缎带。
“确实很精彩,爸爸!”
伊丽莎白读完后,眼睛发亮,“这个艾米丽·哈特小姐观察力真敏锐!
不知道下期会解开什么谜团?”
班内特太太正专注于一盘新烤的司康饼,闻言只是撇撇嘴:“侦探故事?
打打杀杀,神神叨叨的!
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打扮得漂亮点!
瞧瞧人家彬格莱小姐,那才叫大家闺秀的品味!”
她的话题很快又转到了舞会和嫁妆上。
玛丽安静地坐在餐桌最末的位置,小口吃着盘子里最后一点布丁。
听着父亲和姐姐们对“佚名”作者的讨论,感受着那份自己创造的故事所带来的、近在咫尺却又不属于自己的波澜,一种奇异的感觉充盈着她的内心——是骄傲,是隐秘的满足,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酸涩。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更大的波澜还在后面。
又过了些时日,梅里顿唯一的书店“智慧树”的橱窗里,赫然摆上了一批装帧简洁雅致的新书。
淡绿色的封面上,用水墨风格勾勒着几株摇曳的翠竹,竹叶间栖息着一只小巧的知更鸟。
书名是手写体的《竹林微风:东方智慧小故事集》,作者署名同样是“佚名”。
这本小书很快在梅里顿及其周边的乡绅和牧师家庭中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朗格太太在卢卡斯家的茶会上,对其中“守株待兔”的故事赞不绝口,用来教育她那个总想不劳而获的儿子小威廉。
卢卡斯爵士则对“愚公移山”中蕴含的毅力精神大为赞赏。
菲利普斯姨妈甚至买了几本,说要送给她的教子教女们。
“亲爱的班内特太太,您看到那本新出的《竹林微风》了吗?”
一次拜访中,卢卡斯太太热切地问,“里面的故事真是又新奇又有道理!
那个‘狐假虎威’的故事,活脱脱就是在说我们梅里顿的某些人呢!”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窗外。
班内特太太对此兴趣缺缺:“哦?
是吗?
讲东方的?
我对那些可不懂。
我只知道,再好的故事,也比不上给女儿们找个好归宿实在。”
不过,当她在牧师家里做客,看到威廉·柯林斯先生(她心目中未来的女婿人选之一)也拿着一本《竹林微风》,煞有介事地引用其中“刻舟求剑”的故事来阐述他固守教条的理论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本小书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用处”。
这些议论,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玛丽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她依旧沉默,依旧在浪博恩像个安静的影子。
只是,她房间五斗橱最底层那个瘸腿矮桌的暗格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用旧手帕包裹起来的小钱袋。
里面装着卡特先生按期支付的《红靴疑云》稿酬(由山姆每次在金雀花丛后交给她),以及“知更鸟”出版社支付的那十先令版权费。
这些钱币碰撞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的、属于自己的力量和回响。
她按照约定,每次收到稿费,都会分出相当一部分,连同一些在梅里顿书店“恰好”看到、觉得山姆的弟妹们可能用得上的旧书或小文具,在金雀花丛后交给山姆。
山姆的感激溢于言表,跑腿也愈发尽心尽力,成了她与外部世界最隐秘也最坚固的桥梁。
又一个深秋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浪博恩庄园的红砖墙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玛丽站在阁楼那扇蒙尘的老虎窗前,手里捏着卡特先生最新的一封来信和一小叠稿酬银币。
信里除了对《红靴疑云》最新情节的赞赏和催稿,还附上了几页热情的读者来信摘抄——有伦敦的律师惊叹于推理的严谨,有乡村教师感谢故事对学生们观察力的启发,甚至有一位老伯爵夫人写信来询问艾米丽·哈特小姐是否真有其人……窗外,暮色西合,赫特福德郡广袤的田野和森林渐渐沉入深蓝色的阴影之中,只有天际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紫红。
远处,蜿蜒的道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道路的那一头,是伦敦,是她笔下故事传播开去的地方,是她用文字开辟出的、一个只属于她的、广阔无垠的世界。
玛丽将冰凉的额头轻轻抵在蒙尘的窗玻璃上。
玻璃的寒意穿透皮肤,却无法冷却她胸腔里那团燃烧的火焰。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几枚被体温焐热的银币,在最后一缕天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光芒。
这光芒,比她在这个家里见过的任何珠宝都更璀璨。
楼下隐约传来班内特太太对晚餐菜色的抱怨以及吉蒂的应和。
这些声音,曾经是她生活的全部背景,如今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条通往远方的灰色道路。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过,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随即又被新的尘埃覆盖。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并非无意义的涂鸦,而是一个流畅的、代表无穷的数学符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