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宴这才注意到,那件火红狐裘并不是染的色——毛尖仍带着天然的银白,像新雪覆在晚霞上。
狐裘领口处,却有一圈极细的牙印,仿佛曾被什么幼兽啃咬过。
“看什么?”
苏酒背对着他,声音混在汤勺碰锅的清脆里,“怕我下毒?”
顾长宴没答,只是用指甲悄悄划过碗沿。
姜汤表面浮着几粒淡金色的油星,凑近闻,除了辛辣的姜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他心头一凛:腥甜是“人骨醒酒草”独有的味道——那种草生于乱葬岗,专吸尸骨磷火,凡人喝一口,三日内五感俱钝,妖却视若甘露。
“怕我毒你,就自己过来盛。”
苏酒似乎背后长眼,勺子一挑,一块带皮的姜飞进碗里,溅起几点汤汁。
顾长宴深吸一口气,端起碗,仰头喝尽。
滚烫的汤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像一条火线烧过胸腔,却也将寒意逼出毛孔。
他抬手擦嘴,嘴角沾了一点姜渣:“汤我喝了,条件你提。”
苏酒把最后一根木柴塞进灶膛,拍了拍手,转身。
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泪痣仿佛活过来,像一粒随时会坠的血。
“条件?
先陪我去趟后山。”
她抬手,指尖一勾,墙角那盏红灯笼便无风自动,悠悠飘到顾长宴面前。
灯笼纸上,九尾狐的尾巴又多了一条——原本八尾,如今九尾全开,墨线新描,还渗着未干的朱砂。
顾长宴心头一跳:九尾现,则天狐归位。
他下意识去摸断剑,却只摸到腰间空空的剑鞘。
苏酒笑出声:“别找了,你那半截桃木剑我拿去垫桌脚了。”
她转身跨过门槛,红衣掠过门槛时,竟无半点雪渍。
顾长宴只得跟上。
灯笼在前引路,绿雪落在灯罩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像雪被火舌舔舐。
后山并不远,却走得极静。
沿途枯槐林立,枝桠间悬着无数风干的物件——有褪色的符纸、生锈的铜铃、还有半截婴儿手臂粗的蜡烛,烛泪凝固成惨白的瘤。
顾长宴认出,那是三十年前“白槐村”大疫时,道士们布的驱邪阵。
阵眼被破,阵物却无人收殓,成了荒村最忠实的守墓人。
“到了。”
苏酒在一处断碑前停步。
碑身斜***冻土,碑文被利器刮得只剩两个字——“狐冢”。
碑后,是一个挖到一半的坑。
坑底躺着一具白骨,白骨胸口插着一柄断刃,刃口锈迹斑斑,却依稀可见“斩厄”二字。
顾长宴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师父的剑。
十年前,师父携剑入白槐村,再未归。
如今剑在,人却成骨。
“你师父不是失踪。”
苏酒蹲下身,指尖抚过剑刃,声音低得像雪落,“他死在我手里。”
顾长宴瞳孔骤缩,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苏酒却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骗你的。
他死于国师府的‘蚀骨钉’,我只是顺手捡了剑。”
她抬手,轻轻一拔,断刃离骨,发出“啵”的一声轻响,像拔掉一个陈年塞子。
白骨胸腔里,竟滚出一颗龙眼大的墨绿珠子,珠子表面布满细小裂纹,裂纹里渗着血丝。
“蚀骨钉的毒珠。”
苏酒用帕子包住珠子,抛给顾长宴,“拿好了,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最后礼物。”
顾长宴接住,珠子入手冰凉,却在掌心缓缓升温,像一颗即将复苏的心脏。
“现在,游戏正式开始。”
苏酒站起身,灯笼的光晕在她脚下铺开,像一朵盛开的红莲。
“百日之内,你若能凭这颗毒珠找到杀师真凶,我便自断九尾,任你处置。”
“若你找不到——”她指尖一点,毒珠表面裂纹骤然大开,一缕黑烟钻入顾长宴腕间,化作一圈细如发丝的墨线。
“这缕‘蚀骨丝’会每日向上爬一寸,百日爬心,神仙难救。”
顾长宴低头,墨线己缠上他腕骨,冰凉刺骨。
他抬头,苏酒己转身往回走,背影在绿雪中像一簇随时会熄灭的火。
“顾长宴,”她头也不回地说,“后山风大,别冻坏了我刚救回来的命。”
灯笼远去。
顾长宴站在狐冢前,雪落在睫毛上,眨眼间化成滚烫的水。
他忽然明白,这场游戏,从师父的断剑被拔出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