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远方野兽的腥臊,卷过枯黄的草茎和低矮的石屋,呜咽着,像是天地初开时便存在的叹息。
燧石部中央那块被擦得黝黑锃亮的祭石前,男女老少三十来口人肃然而立。
跳动的篝火映照着每一张写满忧虑与疲惫的脸庞,无人言语,唯有干柴在火焰中爆裂的噼啪声,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族长昆吾,脊背微驼却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正用骨刀在风干的巨象皮上专注地刻画着扭曲的符号。
他身旁几位部落最年长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交织着深切的忧惧与一丝微渺的期盼。
他们中间,站着风部落的老巫师——灰鸮。
他身着用白鹳羽毛精心缝制的羽衣,颈挂兽牙项链,枯瘦的手中紧握着一根顶端嵌着破碎白鹳头骨的骨杖。
他那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祭石上寥寥的几件祭品:一陶罐浑浊的溪水、三枚罕见的赤红鸟卵、一束晒干的、散发着奇异苦香的“祝余草”。
“灰鸮大巫,”昆吾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燧石部己三月无雨,山溪将枯,望大巫通神,祈山神垂怜,赐我部一条生路。”
老巫师微微颔首,羽衣在寒风中轻颤,声音如同风穿过狭窄的岩隙:“山神威仪,喜怒无常。
需以骨为引,以血为桥,以诚动之。
祭品虽备,然‘祝余草’灵性将尽,恐需……更多‘血肉’滋养,方能沟通神意。”
他枯槁的手指,精准地点向祭坛边缘——那里堆放着燧石部仅存的一些干瘪肉干,是部落最后的存粮。
昆吾眼中忧色更浓,外出狩猎的小队己逾期十日未归,凶多吉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沉重,沉声道:“取来!
全取来!”
这己是孤注一掷。
沉重的喘息和脚步声骤然打破了祭坛的肃穆。
部落入口处,一队精壮的汉子互相搀扶着,踉跄归来。
领头的是昆吾的长子昆山。
他***的上身布满新旧的狰狞划痕,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皮肉翻卷,仅用粗糙的干藤死死勒住,暗红的血渍浸透藤条,仍在缓慢渗出。
他身后的七八个猎手,个个带伤挂彩,神情疲惫中带着浓重的劫后余悸。
他们抬着的猎物少得可怜——两只瘦小的“地穴狸”,以及……大半只血肉模糊、巨大犄角断裂的“铁角犀”。
这显然是拼死抢夺的战利品,远不足以支撑部落几十口人熬过几日。
“阿爹!”
昆山将肩头染血的简陋石矛重重顿在地上,声音嘶哑如裂帛,“遇上了‘土豹’群!
追着那头落单的‘铁角犀’进了‘鬼哭涧’……折了阿木,阿土重伤!
只……只抢回这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祭坛上那堆被挪过来的、部落最后的肉干,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狠狠抹了把脸上混合的血污与汗渍,带着伤痕累累的猎队,沉默地退入祭坛外围的阴影中。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与祭坛祝余草的奇异苦香、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燧石部生存最残酷、最真实的底色。
“眼下……唯有这些血肉,不知可够?
恳请灰鸮大巫……开坛祈神!”
昆吾对着老巫师深深拱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灰鸮浑浊的眼珠扫过那半只血淋淋的铁角犀和两只地穴狸,并未多言,只是用骨杖示意昆山将猎物抬上祭坛。
昆山沉默上前,将盛着温热犀血的小皮囊递出。
灰鸮接过,枯瘦的手指沾满粘稠的兽血,开始在庞大的犀尸和黝黑的祭石上刻画繁复诡异的符文,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含混,如同来自地底的呓语。
最后,他将剩余的血猛地泼洒在冰冷的黑色祭石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仿佛被石头吸了进去。
祭坛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瘦小男孩紧紧依偎在一位老妇人身边,乌黑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一切。
他是昆元。
他看不懂那些扭曲的巫纹,也听不懂含混的咒语,却能感受到祭坛上弥漫的沉重压力,嗅到大哥他们带回来的浓重血腥与死亡气息。
他小小的身体紧绷着,目光紧紧追随着老巫师的一举一动。
就在那最后一把热血淋上黑色祭石的瞬间,昆元似乎看到祭石表面一道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幽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火光摇曳的错觉。
就在这时!
一阵微弱却清晰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枯叶被风卷起摩擦,隐隐从山谷之外传来,由远及近!
这声音打破了绝对的死寂!
祭坛周围的人群一阵细微的骚动,无数双原本写满绝望的眼睛瞬间亮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纷纷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
碍于祭祀的肃穆,无人敢欢呼出声,但那骤然粗重的呼吸、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眼中瞬间燃起的光芒,无不昭示着他们内心的激荡。
一滴、两滴……冰凉湿润的触感,带着久违的尘土气息,轻轻滴落在族人干裂起皮、沾满灰尘的脸颊上。
雨!
是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终于开始敲打这片干涸龟裂的土地!
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很快,雨丝便连成了线,细密地织成一张朦胧的水幕,笼罩了整个山坳。
冰冷的雨水打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激灵灵的凉意,随即是难以言喻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涌出的舒畅。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哽咽,紧接着,低低的啜泣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是绝望中抓住稻草的激动。
昆吾紧绷的身躯微微松弛,长长舒了一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看向灰鸮巫师,眼神中充满了感激。
老巫师灰鸮却依旧伫立在雨中,白鹳羽衣被打湿,贴在枯瘦的身躯上,让他显得更加嶙峋。
他浑浊的目光并未因雨落而欣喜,反而微微眯起,凝视着那被雨水冲刷、血水晕开的黑色祭石,骨杖顶端破碎的白鹳头骨在雨水中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昆山和他的猎队兄弟们站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上的血污和伤口。
伤口被雨水浸透,传来阵阵刺痛,但无人理会。
他们仰着头,贪婪地张开嘴,吞咽着这救命的甘霖。
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以稍许松懈,但失去同伴阿木的沉重阴影,依旧压在心头。
昆元也伸出小手,接住那冰凉的雨滴。
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滑落。
然而,就在这普天同庆般的喜悦中,昆元小小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刚才那道转瞬即逝的幽光,在他心头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这雨……来得似乎太快了?
而且,他低头看着掌心汇聚的雨水,那雨水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腥气?
不是泥土的腥,也不是血的腥,是一种更阴冷、更陌生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爷爷昆吾和那位风部落的大巫灰鸮,只见灰鸮巫师正缓缓转过身,湿漉漉的羽衣紧贴着他嶙峋的骨架,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反而是一种近乎凝重的肃穆。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迷蒙的雨幕,投向了山谷之外那片更深沉的黑暗。
“雨……来了。”
灰鸮的声音沙哑,在雨声中显得有些缥缈,“然山神喜怒难测,此雨……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他顿了顿,枯槁的手指指向祭坛上那堆被雨水打湿的、部落最后的肉干和那半只铁角犀,“献祭己成,酬劳……待雨歇后,依约奉上。”
说完,他不再看狂喜的众人,紧了紧湿透的羽衣,抱着那根镶嵌着白鹳头骨的骨杖,默默走向祭坛旁临时为他搭建的简陋草棚,身影很快隐没在昏暗的棚影里。
灰鸮的话像一盆冷水,悄然浇熄了昆元心头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暖意。
他看着老巫师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祭坛上被雨水冲刷、颜色变得诡异的符文血迹,以及族人脸上劫后余生、对巫师话语浑不在意的狂喜,心底那股莫名的寒意,随着雨水的凉意,一点点渗透开来。
这雨,真的只是山神的恩赐吗?
那道幽光……又是什么?
大哥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冰冷的雨水中,似乎也变得更加狰狞刺眼。
久旱逢甘霖的狂喜,终究敌不过连日来的疲惫、伤痛与绝望的煎熬。
最初的激动过后,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湿布,裹挟着每一个人。
雨水持续着,虽不大,却足够绵密,浸润着干裂的土地,也暂时浇熄了燧石部紧绷欲断的心弦。
人们脸上的狂喜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对温暖的极度渴望。
湿透的兽皮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让饱经风霜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
“都回屋去!
把火塘烧旺些!”
族长昆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透着一丝如释重负后的沙哑,“雨水珍贵,但别冻坏了身子骨!
明日……再论其他!”
没有欢呼,只有沉默的行动。
妇人们赶紧搀扶起老人和孩子,匆匆奔向各自低矮的石屋或茅草棚。
猎手们也互相搀扶着,拖着伤痕累累、又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身体,走向属于他们的角落。
那半只珍贵的铁角犀和两只瘦小的地穴狸,被小心翼翼地抬到唯一还算干燥的族长石屋里存放——这是部落接下来几天的命脉。
祭坛上,雨水冲刷着残留的祝余草碎屑和己经变淡发黑的血迹,扭曲的符文在水的浸润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那黝黑的祭石沉默地矗立着,表面光滑,仿佛从未沾染过鲜血和咒语。
昆吾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祭石,又望向灰鸮巫师栖身的那座在雨中显得格外孤寂的草棚。
棚内没有光亮,一片漆黑,老巫师似乎己经歇下。
昆吾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去打扰,只是裹紧了湿冷的兽皮,转身走向自己的石屋。
作为族长,他需要休息片刻,然后去查看重伤的阿土。
昆元被老妇人(可能是他的祖母或族中的老妪)牵着手,一步一滑地走在泥泞中。
冰冷的雨水让他小小的身体微微发颤,但他乌黑的眼睛却忍不住再次瞟向祭坛的方向。
刚才那道幽光和灰鸮巫师临走时凝重的话语,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懵懂的心头。
他总觉得,那雨水的腥气,似乎……还在?
回到拥挤、低矮但总算能遮些风雨的石屋,屋角的火塘被重新添了柴,虽然烟气有些呛人,但总算带来了一丝暖意。
湿透的简陋兽皮被脱下烤着,人们瑟缩着围在火堆旁,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热量。
很快,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因伤口疼痛而发出的细微***便在小小的空间里此起彼伏。
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所有人,包括昆山。
他简单处理了一下肩头那道在雨水浸泡下显得更加狰狞的伤口,用草木灰和嚼碎的草药敷上,再用干净的干藤草草包扎,便靠着冰冷的石墙,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只是即使在睡梦中,他紧锁的眉头和偶尔抽动的嘴角,依旧显露出身体和内心的双重痛楚。
昆元蜷缩在祖母身边,听着屋外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
那声音本该是生机与希望,此刻听在他耳中,却莫名地带着一种空旷的、令人不安的回响,仿佛山谷在低语。
他想起死去的阿木叔叔,想起重伤的阿土伯伯,想起大哥肩头翻卷的皮肉,想起祭坛上瞬间消失的幽光,想起灰鸮巫师湿透的背影和那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小小的脑袋里思绪纷乱,恐惧和疑惑像藤蔓一样缠绕。
他紧紧闭着眼睛,努力想睡着,却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这个小小的部落。
山谷之外,雨幕笼罩的密林深处,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又熄灭。
低沉的、压抑的呜咽声在雨声中几不可闻,那是土豹群在不甘地徘徊。
雨水冲刷掉了大部分血腥气,但野兽的记性和报复心,远比人类想象的更长久。
它们暂时退却,却并未远离,如同潜伏的阴影,等待着时机。
而在那孤零零的草棚内,并非一片死寂。
风部落的老巫师灰鸮并未入睡。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草垫上,湿漉漉的羽衣滴着水。
黑暗中,他浑浊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穿透棚壁,望向祭坛的方向。
他枯瘦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骨杖顶端那枚破碎的白鹳头骨。
头骨的眼窝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时隐时现的幽芒,与他之前在祭石上瞥见的那抹异光,隐隐呼应着。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默诵着什么古老的祷词,又似乎在和冥冥中的某种存在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祈雨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洞悉了某种不祥前兆的、深沉的凝重。
雨,还在下。
篝火在石屋中摇曳,温暖着疲惫的躯体,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悄然弥漫的寒意。
燧石部在短暂的喘息中沉沉睡去,而未知的命运,如同山谷外深沉的夜与连绵的雨,才刚刚拉开帷幕。
那被雨水掩盖的、来自祭石的微弱幽光,仿佛一粒不祥的种子,悄然埋入了这个夜晚的泥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