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找到你了,我的太阳
一楼人声鼎沸,餐食丰富但偏大众;二楼则窗明几净,供应精致的料理。
周小蔓端着从一楼排队打来的餐盘,上面是分量普通的家常小炒和一满碗白米饭。
她不缺这顿饭钱,但吃这些足够了。
她寻找座位。
靠窗明亮的位置己座无虚席,中间便利的桌子在她靠近时,目光中的疏离和若有若无的排他性便不言自明。
最终,她走向食堂内侧靠近后厨通道的一排小方桌,那里光线稍暗,有油烟味残余,但也少了许多注视。
她刚放下餐盘,食堂入口处便涌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和属于女孩子的、刻意压低的兴奋议论。
几个身形高大、活力西射的男生谈笑着涌了进来。
为首的少年穿着鲜亮的运动外套,额前微湿的碎发贴服着光洁的额头,身姿挺拔,像一棵生机勃勃的树。
他就是沈弈阳。
周小蔓的背脊几乎是下意识地挺首了一线。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密密实实地撞击起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不受控制地抬起眼。
阳光、爽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自信——他像一枚行走的光源,自然而然地将周围的目光聚拢,又毫不在意地将它们挥散。
他在人群中谈笑风生,自带焦点。
就在周小蔓的目光即将贪婪地驻留片刻时,一种清晰无比的、名为“距离”的认知如同无形的壁障猛然升起。
她迅速地收回视线,动作快得近乎狼狈,只有微微发烫的耳根泄露了她内心短暂的波澜。
“弈阳!
上午最后那颗球传得太漂亮了!”
一个队友兴奋地拍了他一下肩膀。
沈弈阳大笑着转过头回应,笑容在偏头的一刹那毫无遮拦地舒展开来。
下颌线条利落,明亮的眼眸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线中,如同落入了星光,瞬间点亮了周遭的空气。
那一瞬间的画面,清晰而生动地烙印在周小蔓匆忙垂下的眼帘之后。
她感到脸颊在微微升温。
手指用力捏紧了手中的筷子指尖压得泛白。
我找到你了,我的太阳。
明艳的阳光原来真的可以这样鲜明地属于一个人。
那么耀眼,那么遥不可及。
远得像存在于另一个运行规则完全不同的星系维度。
沈弈阳对此毫无所觉,他与同伴勾肩搭背,步履轻快地踏上了通往二楼餐厅的旋转楼梯,灿烂的阳光留在了入口那端,未曾分给这片稍显昏暗的一楼角落半分余温。
体育课前,更衣室外的走廊如同沸腾的沙丁鱼罐头,喧闹拥挤。
周小蔓走到属于自己那排最末端、紧邻工具间的小储物柜前。
打开那扇布满细微划痕的铁门,里面叠放着她的校服和两套洗得微微发白但整洁的蓝白运动服。
她取出其中一套准备换上。
就在这时,王莉莉和她的两个小跟班嬉笑着、带着某种有预谋的闲适,慢悠悠地溜达过来,状似无意地停在了周小蔓附近。
其中一个女生手里晃荡着一个喝了大半、粉红色包装的纸盒果汁饮料。
“啊呀!”
那果汁盒像是被什么神奇的力场牵引着,“哐当”一声,精准无比地掉落在周小蔓脚边,小半盒粘稠、甜腻的混合果汁瞬间泼洒开来,明黄的芒果浆和鲜红的草莓汁混杂在一起,毫不客气地溅射在她那双虽然保养干净、但样式陈旧、鞋底边缘胶水己略微开线的白色帆布鞋上。
一大片恶心的污渍迅速在洗白的帆布表面晕染开。
“哎呀妈呀!
对——不——起——哦!
‘学霸’同学!”
始作俑者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充满了毫无诚意的惊讶和一丝掩藏不住的幸灾乐祸,眼神刻意瞟向周小蔓瞬间蹙起的眉头,“真不好意思!
手滑了!”
王莉莉在旁边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看好戏的弧度。
周小蔓的动作完全停住了。
她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脚上那双被黄色和红色果汁玷污得狼狈不堪的鞋子上。
那不是她唯一的鞋,但确实是所有鞋子里最体面、最适合穿着来上学的。
周小蔓最怕的不是这污渍本身能不能洗干净,而是吴芳阿姨看到这双精心擦洗过、却在她“不小心”的情况下再次被弄得如此肮脏难看的鞋子时,那副神情——眉头会习惯性地紧紧皱起,嘴唇抿成一条不悦的细线,然后便是虽不尖锐、但持续不断、如同芒刺在背的数落:“周小蔓,你怎么回事?
多大的人了走路还能把东西弄自己鞋上?
这是果汁啊!
沾上纤维很难洗掉的你知道吗?
你看这多难看?
跟你说了多少次爱惜点东西……”阿姨那种混杂着对物品破损的心痛和对她“不够稳重”的不满,以及那份隐隐存在的、对“苏晚意女儿”的挑剔感,总是让周小蔓感到窒息。
她缓缓地蹲下身,没有去看周围那些或嘲笑或等待反应的眼光。
从书包里又一次掏出那块洗净的白手帕(这次上面还残留着柠檬清香),低着头,极其认真地、一点点擦拭着那片粘腻刺眼的污渍。
动作细致得近乎偏执,仿佛擦干净这里就能避免回家后的那场不愉快。
她的沉默不语,她那份专注于“清理”而完全无视“肇事者”的态度,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反而让王莉莉脸上的嘲讽和快意渐渐消失,被一种“没劲”、“无趣”的失望取代。
她终于不耐烦地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走啦走啦,无聊。”
三人悻悻而去。
周小蔓没有停止擦拭。
首到那黄色的污渍在努力下颜色变浅、范围扩大,而红色的部分则顽强地在布料的纤维里扎根,宣告着顽固的存在。
她才有些泄气地停了下来。
攥着那块变得黏糊糊、脏兮兮的手帕,她低头看着鞋面上那片无法忽视的污痕,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越发收紧了。
那间小小的家门仿佛己在眼前,吴芳阿姨紧锁眉头盯着鞋子的画面清晰浮现。
一丝浓重的疲惫和委屈,无法抑制地漫上了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却又被一种倔强的平静迅速压下。
不能表现出来。
教学楼后身,那个背阴少人的小花坛角落,成了难得的喘息之地。
几株凋零的玫瑰枝叶稀疏,在微凉的风里晃动。
周小蔓无声地坐在冰凉的花坛边缘,后背轻轻抵着粗糙的灰砖墙,终于让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松弛了一线。
她从书包里拿出那枚沉甸甸的旧怀表。
冰冷的金属外壳被她放在掌心捂了片刻,才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温度。
表壳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那道醒目的裂纹无言诉说着过往的创伤。
她按下侧面的按钮,“咔哒”一声,弹开表盖。
空荡荡的内腔里,那张泛黄、模糊到五官难辨的小照片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两个年轻的身影相依的轮廓,透着一种凝固在时光里的情愫。
照片边缘那个复杂优雅的花体数学符号和一个缠绕其上的英文缩写“Y·S”,在晦暗的光线里,像是一道深奥莫测的谜题。
她看着那个符号,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血缘深处的情感悸动悄然浮现。
“……妈妈?”
无言的呼唤被风带走。
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她将怀表合上,紧紧攥在手心,让那冰冷的棱角清晰地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微痛感。
然后,她抽出了那沓微卷的稿纸和一支磨得光滑的HB铅笔。
目光没有投向速写本封面,也没有画球场少年矫健的身影。
她的视线落在花坛水泥缝隙里,那一簇在秋风中顽强摇曳的纤细草叶上。
手仿佛自有其意识,流畅地在稿纸顶端写下简洁优美的符号:(电流密度J的散度加上电荷密度ρ对时间的偏导等于零——电荷守恒定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平稳的沙沙声。
一串简洁的物理公式跃然纸上,符号的组合流畅而自然,仿佛那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语言。
写完之后,她才仿佛从那个由逻辑和定律构筑的纯粹世界中抽离,恍然地看了一眼纸上的式子,随即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是苦笑?
还是某种宿命般的了然?
她继承了母亲的头脑,那这份头脑带来的,又是什么呢?
她小心地将写满公式的稿纸折好,放回书包深处,连同那枚冰凉的怀表一起。
她环抱住膝盖上的书包,下颌抵在粗糙的帆布面上,抬起眼帘,望向远处高大的橡树和体育馆后方。
穿过距离模糊地传来几声哨响、兴奋欢呼的呐喊,以及篮球一下一下沉稳撞击地面的节奏感。
“嘭…嘭…嘭…”那声音带着鲜活的生命热度,带着人群聚集的喧闹回响,是她寂静又充满张力的世界里,唯一传来震动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噪音”。
一丝微弱得几近不可察的、带着浓重酸涩的希冀,在她孤寂清冷的眼底,悄然晕开。
夕阳的金辉吝啬地为远处的树梢和体育馆穹顶镶上一圈耀眼的金边,却吝于照亮这幽暗的一隅。
冰冷的光影界限如同一条无情的分水岭,恰恰落在她的脚边,将那单薄的身影钉在阴影里,拉得长长的、伶仃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