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店影视城,广州街。
太阳还没爬到那些仿西关大屋的尖顶儿上,街上己经乌泱泱塞满了人。
穿长衫马褂的,套旗袍烫卷发的,扛着裹了黑绒布的沉重机器的,举着反光板像举着大盾牌的,还有拎着保温箱、拖着吱呀乱响的铁架子车的……活像一锅煮得滚沸的杂碎粥。
“顺子!
顺子人呢?
死哪儿去了!”
一个炸雷似的吼声。
声音来自街口那栋最扎眼的“汇丰银行”门口,美术组的头儿老周叉着腰,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他面前,几个工人正吭哧吭哧地把一堆蒙着绿帆布的大箱子往台阶上搬。
“来了来了!
周老师!”
人堆里猛地挤出个身影,跑得有点喘,手里还捏着半截没啃完的肉包子。
这人看着二十五六,寸头,脸膛晒得黧黑,身上那件深灰色的工装背心蹭了好几块油彩污迹。
他就是李来顺,剧组的道具师,人送外号“顺子”。
“看看!
看看你弄的这金砖!”
老周一把掀开离他最近那块帆布,露出底下码得整整齐齐、金光闪闪的“金砖”来。
他手指头戳过去,指甲盖狠狠刮在砖块边缘。
“听见没?
这声儿!
泡沫塑料!
泡沫塑料!
我要的是分量感!
是砸下去能出响的!
你这玩意儿,一炸满天飞,镜头一扫过去,全是白花花的泡沫芯子!
观众是傻子吗?
嗯?”
唾沫星子喷了顺子一脸。
顺子赶紧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囊囊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辩解:“周老师…时间太紧了,木头灌铅的…实在来不及…我不管!”
老周手指头都快戳到他鼻尖上,“补漆!
马上!
找颜色最像金子的自喷漆,给我喷!
喷厚实!
待会儿炸点一响,砖头飞起来,别再给我看到一点白,还有那黄包车!”
他扭头指向街角一辆崭新的黄包车,“新得晃眼!
像刚出厂就拉进民国了?
赶紧做旧!
做旧!
灯爷那边等着打光呢!
快点!”
“哎,哎,知道了!”
顺子连声应着,转身就跑,差点撞上正扛着沉重轨道过来的摄影组兄弟。
“顺子哥!”
又一个声音追着他喊,是场务组的小王,拿着个破本子跑过来,一脸急色。
“群演!
银行门口那五十个‘暴民’,等着领枪呢!
副导那边催命似的!”
“枪在二号棚门口那个绿铁皮箱里!
自己找人搬去发!”
顺子头也不回地怼回去,脚下不停,首冲向堆在银行侧面阴影里的几个大纸箱。
那里面全是待会儿要炸飞的“金砖”。
他蹲下,从腰后的工具包里掏出一罐金灿灿的自喷漆,使劲晃了晃,听里面的小钢珠哗啦哗啦响。
手指扣上冰冷的喷头按钮,对着纸箱里一块露出白色泡沫内芯的“金砖”边角,嗤嗤地喷起来。
金粉混着化学溶剂的味道瞬间弥散开,有点刺鼻。
初春的晨风带着料峭寒意,顺子打了个哆嗦,喷罐握在手里也冻得冰凉。
他缩了缩脖子,喷几下,就停下来用手掌搓搓喷罐,哈几口热气,再接着喷。
手指头冻得有点发僵发木,动作就不太利索,几缕金漆不小心喷到了旁边砖块的侧面,留下难看的滴痕。
他低低骂了一句脏话,从工具包里摸出块小砂纸,蹭掉那点多余的漆。
刚处理好这块,正要喘口气,一阵尖利得能划破耳膜的女声又扎了过来:“哎呀!
我的手套!
我的手套啊!
勾丝了!
这什么劣质蕾丝!”
顺子循声望去,只见女一号正站在银行那气派的大理石台阶上,举着一只戴着白色蕾丝长手套的手,满脸的委屈和愤怒,对着旁边的服装师大发雷霆。
那手套小指的位置,确实勾破了一小缕丝线。
“这肯定是道具的问题!”
女一号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精准地指向顺子这边。
“刚才搬箱子的时候,那破木头箱子边上有毛刺!
肯定是它勾的!
你们道具组怎么搞的?
这手套多贵知道吗?
戏还怎么拍?”
服装师在一旁陪着笑脸,手忙脚乱地想解释。
顺子远远听着,只觉得一股子邪火首冲脑门。
他妈的!
箱子是场务组找人搬的,毛刺是木工组活儿糙,关他屁事?
这也能栽到道具头上?
他张了张嘴,想怼回去,可一抬眼,看到制片主任正皱着眉朝这边看,那眼神跟刀子似的。
顺子一肚子骂人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化成一口浊气,狠狠咽下喉咙,憋得胸口生疼。
他扭过头,不再看那边,只把手里那块刚补好漆的金砖捏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女一号的脖子。
“顺子!
枪!
枪呢?”
小王的声音又鬼魂似的缠了上来,“群演头子老陈在催了!
五十个人等着呢!”
“催催催!
催命啊!”
顺子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在嘈杂的片场里也不算太扎耳。
他烦躁地站起身,把喷漆罐往地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堆着几个半人高的绿铁皮箱子。
他弯腰,用力掀开其中一个盖子,里面躺着一堆仿真的老式步枪,木头枪托,金属枪管,沉甸甸的。
他俯身抱起一大捆,至少有七八支,枪管硌着胳膊,冰凉的。
他小跑着穿过人群,跑到银行门口那群穿着破旧短褂、戴着瓜皮帽的“暴民”群演前面。
群演头子老陈叼着烟,斜着眼看他。
“喏!
陈哥!”
顺子把怀里那捆枪哗啦一声扔在老陈脚边的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土,“五十支!
点清楚了!”
老陈哼了一声,没说话,只是用脚踢了踢那堆枪。
几个群演立刻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开始分发。
顺子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上跑出来的细汗。
刚想喘口气,兜里的对讲机又吱哇乱叫起来:“道具顺子!
道具顺子!
收到回话!”
他烦躁地掏出对讲机:“收到,说!”
“黄包车!
黄包车做旧!
灯爷明哥快疯了!
再不来人他要砸车了!”
声音是灯光助理小吴的,背景音里果然夹杂着明哥那标志性的、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咆哮:“丢!
个破车新得同个新郎官一样!
点打灯啊?
点营造气氛啊?
道具组食屎嘅?”
“知道了!
马上来!”
顺子对着对讲机吼完,感觉自己嗓子眼都在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