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那半张老地图在巷口蹲了半宿,墙根下的冰碴子化了又冻,脚底板早冻得没了知觉。
母亲在楼上窗口探了三回脑袋,最后还是没忍住,扯着嗓子喊我上去吃饭,声音里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翼翼。
桌上摆着昨晚剩下的白菜炖豆腐,油星子漂在上面,结了层薄薄的膜。
父亲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饭,筷子在碗沿上磕得当当响,眼睛却没离开过电视里的《新闻联播》。
我知道他们想说啥,从昨天张阿姨上门开始,家里的空气就跟结了冰似的,连窗台上新摆的仙人掌都蔫头耷脑的。
"下午... 去见一面?
" 母亲往我碗里夹了块肥肉,油花溅在桌布上,"人家姑娘... 挺好的。
" 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面粉,那是早上蒸馒头时留下的。
我没吭声,扒拉着碗里的饭,感觉那米粒比砂纸还糙。
窗外的鸽子扑棱棱飞过,翅膀带起的风把晾衣绳上的衬衫吹得晃悠,像面没精打采的旗子。
我知道这顿饭吃得有多煎熬,就像知道这场相亲从一开始就是场笑话。
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换衣服时,我在衣柜最底下翻出件没穿过几次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早就泛黄发脆。
母亲非要用熨斗熨熨,老式熨斗在煤炉上烧得通红,烫得衬衫冒起白烟,她手忙脚乱地用抹布去擦,结果在胸口烫出个黑窟窿。
"算了妈。
" 我把衬衫扔回筐里,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就这样吧。
"母亲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拿手帕捂着脸首抽噎:"都怪妈没本事..."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去看看也好,成不成的,别让人说咱不懂事。
"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额头上的抬头纹比地图上的山路还密。
相亲的地点约在劳动公园的凉亭,西月的榆叶梅落了一地粉白花瓣,风一吹就粘在裤脚上。
介绍人是母亲单位退休的张阿姨,她捏着人造革手包的带子,眼睛在我和那姑娘之间来回瞟,嘴角的笑意比哭还难看。
"小莉在商场卖化妆品,正式工。
" 张阿姨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得人眼晕,"大海以前在机床厂,也是正经单位..." 话音未落就被那姑娘打断,她染着棕色睫毛膏的眼睛上下扫我,像在打量菜市场的猪肉。
"听说被开除了?
" 姑娘嘬着吸管喝可乐,塑料杯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我妈说现在找对象,得找个有正经工作的。
" 她的指甲油掉了两块,露出底下泛黄的指甲盖,说话时口香糖在嘴里啪嗒作响。
我攥着裤兜里的地图边角,粗糙的纸边硌得掌心发疼。
张阿姨慌忙打圆场:"年轻人谁没犯过错?
大海是仗义,替工友出头...""仗义能当饭吃?
" 姑娘把可乐杯往石桌上一墩,冰块撞得叮当响,"我可不想嫁个随时可能蹲局子的。
" 她拎起仿皮挎包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噔噔作响,把满地花瓣碾得稀烂。
张阿姨叹着气拍打我后背:"别怪阿姨多嘴,你是该找个正经营生了。
" 她的金镯子滑到胳膊肘,"你爸妈为你这事,头发都白了大半。
" 我望着姑娘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忽然想起车间里的冷却液,也是这种黏糊糊的难堪滋味。
回家推开门,听见母亲在厨房压低声音哭。
父亲蹲在煤炉边添煤,铁铲碰得炉膛当啷响,火星子溅在水泥地上。
"西头汽修厂的王老板,以前跟你爸是战友..."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人家说... 说你打架出了名,不敢要。
"我踢翻门口的塑料盆,浑水溅在新买的解放鞋上。
父亲猛地站起来,煤铲 "哐当" 砸在地上:"你还嫌不够丢人?
" 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像蚯蚓,"你李叔在街道办,托他找个看仓库的活儿,人家一听是你,话都没说完就挂电话!
"母亲扑过来抱住父亲的胳膊,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跟孩子喊啥?
" 她转头看我时,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红血丝,"街坊西邻都在背后嚼舌根,说咱家养了个惹祸精... 你张婶今天买菜碰见我,说 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爸年轻时...""别说了!
" 父亲的吼声震得窗玻璃发颤,他突然捂住胸口蹲下去,指缝里漏出粗重的喘息。
我看见他后颈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些,像落了层霜。
五斗柜上的座钟又开始走了,是周泰昨天来修好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夜里听见父母在炕上翻来覆去。
母亲说二姨夫托人在开发区找了个保安的活儿,对方要先打听打听我的底细。
父亲叹着气说不用了,全厂谁不知道你的宝贝儿子把组长打进医院,现在连扫大街的都知道咱家门口住着个 "盲流子"。
"要不... 去南方投奔你表哥?
" 母亲的声音带着试探,"听说那边工厂管得松...""他那性子去了南方,还不捅出更大的篓子?
" 父亲的咳嗽声里带着痰音,"当初就不该让他练体育,小学就把邻居家孩子胳膊打断,中学跟校外混混结伙..."我摸出枕头下的地图,月光透过窗棂照在 "藏珍处" 三个字上。
朱砂的颜色在暗处泛着诡异的红,像极了那年把高年级学生鼻子打出血时,滴在运动服上的血渍。
突然觉得这张纸比机床还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 要是真能找到宝贝,是不是就能让爸妈在菜市场抬起头?
是不是就能让那些白眼和闲话都闭嘴?
凌晨被尿憋醒,看见父母房间还亮着灯。
窗帘缝里漏出的光斜切在地上,像把没开刃的刀。
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探头看见母亲正用开水泡剩饭,父亲坐在灶门前,手里捏着我那张被揉皱的辞退证明,火柴头划了一根又一根,始终没点燃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