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
老管家的灰布长衫被汗浸得发深,手里还攥着欧阳玉啃了一半的油糕——这孩子下午在晋祠疯跑了半日,一会儿追着卖糖画的老汉跑过圣母殿,一会儿蹲在古柏下看蚂蚁搬家,此刻脸蛋红扑扑的,额前碎发粘在脑门上,活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猴子。
欧阳玉却还惦记着殿角那几个青袍道人,拽着忠伯的袖子晃:“忠伯,那些道长后来又去看壁画了,他们是不是在找宝贝?”
他没注意到,忠伯顺着他的话往圣母殿瞥时,眉头悄悄拧了一下——方才他去给牲口饮水,隐约听见那几个道人在议论“太原府镖车”,语气里的冷硬不像出家人。
“小孩子家别瞎猜。”
忠伯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牵起他的手往山门走,“再磨蹭,今晚就得睡在庙里了。”
话虽这么说,走出晋祠时,他却往城门的反方向拐了拐。
欧阳玉正啃着油糕含糊问“不是要回家吗”,就见忠伯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客栈:“今儿太晚了,城门关了不好进,咱在这儿歇一夜,明日一早再回。”
这是家临着官道的小客栈,青瓦土墙,门口挂着盏“迎客”灯笼,被晚风刮得晃晃悠悠。
掌柜是个瘸腿老汉,见了忠伯,眼神亮了亮——去年欧阳伦托他给吕梁的镖师带过药,算是有过交情。
“忠伯这是带着小少爷出来玩?”
老汉笑着擦桌子,“正好剩一间上房,干净得很。”
忠伯塞了块碎银子过去,低声道:“今晚就别声张了,明早天不亮就走。”
老汉看了眼欧阳玉,又看了眼忠伯腰间隐约露出的镖囊,没多问,只点了点头:“我懂。”
夜里,欧阳玉缠着忠伯讲爷爷打马匪的故事,首到眼皮打架才睡着。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练会了“汾水枪法”的“穿云”式,枪尖挑着只兔子,父亲在旁边笑,母亲往他兜里塞桂花糕……梦里的阳光暖烘烘的,和镖局后院的秋阳一个味道。
他是被忠伯摇醒的。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客栈檐角的灯笼在风里挣扎,忠伯的脸在微弱的油灯下显得格外严肃,灰布长衫己经穿好,手里还拎着个包袱。
“少爷,醒醒,咱们得立刻走。”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急劲。
欧阳玉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了?
不是说天亮再回吗?”
“别问了,快穿衣服。”
忠伯的手在抖,给他套外衣时,指尖好几次蹭到他的脖子,“出大事了。”
刚走出客栈门,就听见西北方向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不是一两匹,是一群,蹄声急促,像在追赶什么。
忠伯脸色骤变,拽着欧阳玉就往旁边的树林钻:“快!
蹲下!”
两人刚躲进灌木丛,就见一队黑衣人骑着马从官道上疾驰而过,马蹄踏起的尘土在月光下看得分明。
他们穿着紧身夜行衣,腰间佩刀,最前面那人的刀鞘上,隐约能看见个“秘”字——和晋祠那些道人腰间的令牌字迹很像。
更让人心惊的是,其中几匹马的鞍前,挂着些熟悉的物件:有欧阳镖局镖师常戴的铜环腰带,还有……杨靖伯伯那把鲨鱼皮鞘的朴刀!
欧阳玉的呼吸瞬间停了。
他死死攥着忠伯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却感觉不到自己在用力。
那些黑衣人往太原府的方向去了,马蹄声越来越远,可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些物件在眼前晃:铜环腰带、鲨鱼皮刀鞘……还有梦里父亲笑着的脸。
“忠伯……”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们……他们是去……”忠伯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抱住欧阳玉,力道大得像要把这孩子揉进骨血里,老泪砸在欧阳玉的头发上,滚烫滚烫的:“少爷……咱回家……不,咱去看看……”往太原府的路变得格外漫长。
越靠近城门,空气里的味道越不对劲,那是种混合着焦糊和腥甜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被烧透了,又像是……血。
城门口的卫兵换了人,穿着铁甲,眼神锐利得像鹰,对进出的人盘查得格外严,手里的长枪横在路中间,枪尖闪着冷光。
“不能进城。”
忠伯拽着欧阳玉往城墙的另一侧绕,那里有片废弃的砖窑,是以前镖师们偷偷运货时踩出的小道。
两人趴在窑顶的破砖堆后,往城里望——欧阳镖局的方向,火光冲天。
那火太大了,把半边天都烧红了,连云彩都被染成了诡异的橘色。
隐约能看见镖局的飞檐在火里塌下去,发出“轰隆”的巨响,紧接着是木料爆裂的噼啪声。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火光里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影在晃动,不是救火的,是挥刀的,刀光在火里闪一下,就有个人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爹……娘……” 欧阳玉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却哭不出声音。
他想冲下去,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
忠伯死死按住他,手背上青筋暴起:“不能去!
去了就是送死!”
他指着火光附近的几个黑影,“你看,那些人还在守着,就是等漏网的……”不知过了多久,火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滚滚的黑烟,像条黑龙,盘旋在镖局上空。
天快亮时,那些黑衣人开始撤离,有的扛着包裹,有的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些看不清的东西,从城门鱼贯而出,往西北方向去了。
他们走得很从容,像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差事。
首到城门换了批卫兵,忠伯才敢带着欧阳玉从砖窑小道溜进城。
街道上空荡荡的,连个早起的小贩都没有,只有几处血迹,己经半干,发黑,像些丑陋的蛇。
快到镖局时,远远就看见几个官差在门口贴告示,周围围了些百姓,交头接耳,脸色都很难看。
“听说了吗?
欧阳镖局和杨家镖局,一夜之间全没了……可不是嘛,血流了半条街,连个活口都没留……好像是通敌叛国,私通夏墟,朝廷派兵抄的家……嘘!
小声点!
听说秘探营亲自办的案,谁敢多问?”
欧阳玉的耳朵里像塞了团棉花,什么也听不清,只盯着镖局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
门被劈成了两半,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框上,上面的铜环不见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像在哭。
门里一片焦黑,昨日还在风里晃的镖旗,现在只剩下半截烧焦的木杆,插在瓦砾堆里。
他想进去,脚刚迈出去,就被忠伯死死拽住。
“不能去!”
老管家的声音嘶哑,“他们故意留着门,就是等咱们这样的人往里钻!”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欧阳玉手里,“这是东家前几日让我收好的,说万一出事,让我带着你走。
里面有黄山令,还有……还有半张账册。”
欧阳玉这才想起,昨日父亲让忠伯去后院取东西,忠伯回来时神色凝重,原来是在准备这个。
他打开油纸包,那枚雕着苍松的玉牌硌得手心生疼,旁边的半张纸上,“夏墟盐铁枢密院”几个字刺得人眼睛发疼——这就是父亲和杨靖伯伯说的“不对劲的货”?
就是这些字,害死了所有人?
“杨家……杨伯伯他们也……” 他哽咽着问,想起那个红脸膛的壮汉,想起若雪妹妹的荷包。
忠伯别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杨总镖头昨晚正好在镖局对账……连他家的人,也没跑出来一个。”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不过……杨总镖头提前三日,就托恒山派的人把若雪姑娘接走了,说是去学武,这步棋走得早……”这是黑暗里唯一的光,却微弱得让人心疼。
欧阳玉把油纸包紧紧攥在手里,指甲掐进肉里,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他望着那片焦黑的瓦砾,仿佛还能看见父亲练枪的身影,母亲缝镖囊的侧脸,镖师们吆喝着搬货的热闹……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走,少爷。”
忠伯拽着他转身,往城外走,“再不走,等秘探营的人回来搜查,就真走不了了。”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太原府的城墙上,金光闪闪,却暖不了人心。
欧阳玉跟着忠伯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路过钟楼街时,铁匠铺的门开着,络腮胡掌柜蹲在门口抽烟,见了他们,眼神复杂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油糕摊的胖大婶坐在地上哭,她的摊子被掀了,滚了一地的油糕,沾满了黑灰。
没有人问他们是谁,要去哪里。
这座城在一夜之间,被恐惧攥住了喉咙。
出了城门,忠伯把欧阳玉的月白小袄换成了件灰扑扑的粗布衫,又用泥巴抹了抹他的脸:“从现在起,你叫阿玉,是我逃难的远房孙子。
记住了吗?”
欧阳玉点点头,喉咙里像堵着块石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太原府的方向,那片黑烟还没散,像个巨大的伤疤,刻在天边。
“我们去哪?”
他问,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黄山。”
忠伯望着东南方,那里有连绵的山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去找黄山派的楚门主。
有你爷爷的黄山令,他会护着你。”
风从官道上吹过,带着尘土和草屑,刮在脸上生疼。
欧阳玉跟着忠伯往前走,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官道上显得格外单薄。
他不知道黄山有多远,也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危险,只知道怀里的玉牌和半张纸,是用全家人的命换来的。
他必须活下去。
为了那些在火里消失的身影,为了那个素未谋面却可能还活着的若雪妹妹,也为了弄明白,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到底藏着怎样的罪恶。
官道两旁的树叶落了,被风吹得打着旋,像在为昨夜的亡魂送行。
远处传来几声鸦鸣,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欧阳玉攥紧了油纸包,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埋葬了他所有过往的城。
逃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