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漂浮着陈年木材、干涸的油漆、金属润滑油和尘埃混合的复杂气味。
林修正俯身在一架布满划痕的十九世纪布罗德伍德立式琴前。
这架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绅士,琴键泛黄开裂,琴箱共鸣微弱。
他的工具摊开在一块洗得发白的厚帆布上:闪着银光的全套德国Wurth螺丝刀组,形态各异、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木质音槌整形锉,包裹着细绒布的调音扳手,还有几件造型奇特、显然是自己设计制作的工具——一个带精密刻度的黄铜制音器角度规,一个末端镶嵌着黑色橡胶球的共振探测棒。
他正用一把极薄的刀片,小心翼翼地沿着音板与肋木连接处的缝隙探入。
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小裂痕,正是导致这架老琴中音区音色发空、共鸣衰减的元凶。
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外科医生,刀尖在缝隙中探寻着最合适的角度。
然后,他拿起一个自制的、用极薄麂皮包裹的楔形垫片,厚度不足一毫米,用特制的长柄镊子夹住,屏住呼吸,极其缓慢、稳定地推进那道细微的缝隙中。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二十分钟,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手臂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鹰隼。
当垫片最终被推至预定深度,他轻轻抽出刀片。
“试试中音区的C。”
他没有回头,对旁边屏息凝神的老店主说道。
店主迟疑地按下琴键。
“咚……”一个饱满、圆润、带着温暖木质感的音符流淌出来,在堆满杂物的仓库里清晰地回荡,与之前干瘪空洞的音色判若两琴!
老店主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地摩挲着琴键,连声道谢。
林修只是微微点头,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自己的工具,将它们一件件收回那个磨损严重的深棕色皮质工具箱。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指腹和虎口覆盖着一层薄茧,那是常年与钢铁、木材、琴弦打交道留下的勋章。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裤和深色毛衣,身形清瘦,气质沉静,像一块被溪水打磨过的温润黑石,与这杂乱的环境奇异地融合。
“林修先生?”
一个略带急促、口音纯正的德语男声在仓库门口响起。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是顾言臻的经纪人陈卓。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过于年轻的调音师和简陋的环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但很快被焦灼取代。
“我是陈卓。
抱歉打扰您工作。
我代表顾言臻先生,恳请您务必帮个忙!”
陈卓语速极快地描述了昨晚音乐厅那场灾难性的演出,以及顾言臻目前崩溃的状态。
“马克是业内顶尖的调音师,但他昨晚检查了无数遍,甚至更换了整组琴弦,都找不出问题的根源!
顾先生现在拒绝碰任何钢琴……我们急需一个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
他递上一张印着烫金音符的名片,“无论您开价多少!”
林修没有立刻去接名片。
他正用一块沾了特制清洁液的鹿皮,仔细擦拭着刚用过的那把自制黄铜角度规,动作不疾不徐。
仓库里只有老布罗德伍德琴残留的余音和陈卓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那架斯坦威,”林修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Model D?
序列号在……52万区间?”
他精准地报出了一个范围。
陈卓愣住了:“您……您怎么知道?”
他并未提及钢琴型号和序列号范围。
林修放下工具,目光落在仓库角落里堆放的一叠过期的《钢琴技师》杂志上,最新一期的封面专题,正是顾言臻与他的“战马”——那架标志性的黑色斯坦威D-274音乐会大三角。
“顶尖的演奏家,顶尖的钢琴,顶尖的调音师都束手无策……”他站起身,拍了拍工装裤上的灰尘,“问题,恐怕不在‘正常’的范畴。”
他拿起工具箱,走到角落一个老旧的工作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打开。
里面并非工具,而是排列整齐的几十个小玻璃瓶,瓶内装着颜色、质地各异的粉末和细小颗粒。
他挑出几瓶——一种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银灰色粉末,一种深褐色的极细木屑,一种近乎透明的细小结晶颗粒——将它们小心地倒入几个更小的密封袋,放进工具箱的夹层。
“带路。”
林修拎起工具箱,对仍在惊愕中的陈卓说道。
阳光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侧影,工具箱在他手中显得沉甸甸,充满了未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