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带着未散尽的寒气,如同一层薄纱笼罩着越州青溪村。
林川赤着一双满是泥污的脚,牵着自家那头同样瘦骨嶙峋的老牛阿黄,
一步步走向村外的山岗。他身上那件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麻衣早已看不出原色,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的脊背微微佝偻,与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挺拔身姿格格不入。然而,
在那张蜡黄消瘦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像是被山涧的溪水反复冲洗过,
透着与这具身体全然不符的沉静与深邃。“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
不知其几千里也……”他一边轻声驱赶着阿黄,
一边在心中默诵着前世早已烂熟于心的《庄子·逍遥游》。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苦笑。
前世,他是顶尖学府中文系的尖子生,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如今,
却成了这方似唐非唐、似宋非宋的古代边陲山村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孤苦牧童。三个月前,
当他从一场高烧中醒来,便发现自己占据了这具同样名为林川的少年身体。原主父母早亡,
无亲无故,靠着村中祠堂分发的一点救济粮和为里正家放牛换取的微薄口粮勉强度日。
这三个月,他活得小心翼翼,一边努力适应这贫瘠艰苦的生活,
一边试图用自己超前的知识寻找一线生机。他曾试着教村里的孩童们识字,
却被大人们呵斥为不务正业;他曾在酒后失言,对村中宿儒说起“日心说”的宇宙观,
结果被当场斥为“妖言惑众”,险些被绑起来沉塘。自那以后,他便彻底沉默了。他明白,
在这个蒙昧封闭的山村里,超越时代的知识不是福祉,而是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原罪。
“站住!”一声粗暴的断喝打断了林川的思绪。山道旁边的矮树丛里钻出几个身影,
为首的少年身量高壮,满脸横肉,正是里正之子赵虎。他带着三五个跟屁虫,双手抱胸,
轻蔑地挡住了林川的去路。赵虎的目光落在林川腰间挂着的破旧竹篮上,
那里面是林川今天的口粮——两块黑乎乎的粗粮饼。他一个箭步上前,粗鲁地夺过竹篮,
将饼子掏出来,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块则扔给了身后的跟班们分食。“一个放牛的,
也配天天念叨那些酸文假醋的东西?”赵虎一边咀嚼着粗粝的饼子,一边含糊不清地讥笑道,
“你读给谁听?难道你家的老牛也认得字不成?”跟班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面对这赤裸裸的欺凌,林川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退让,也没有愤怒地挥起拳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赵虎,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若牛天生不识字,那人,又为何能识字?是生来便会,
还是后天所学?”这句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喧闹的笑声戛然而停。赵虎脸上的讥笑僵住了,
他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个放牛娃,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短暂的错愕之后,是巨大的恼羞成怒。
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一个贱民的挑战。“你他娘的敢教训我!”赵虎怒吼一声,
猛地抬起一脚,狠狠踹在林川的胸口。林川本就瘦弱,哪里经得住这一脚,
当即向后跌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坚硬的石子路上,眼前一阵发黑。赵虎还不解气,
又一脚将那只空竹篮踩得四分五裂,这才带着跟班们耀武扬威地扬长而去。尘土飞扬,
林川趴在地上,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一只黝黑的小手悄悄伸到他面前,
掌心躺着半块蔫巴巴的烤红薯。是石娃,村里另一个孤儿。“林川哥,给。
你以后……别再跟他们说那些话了。”石娃怯生生地低声道,“他们都怕你。”怕?
林-川-握紧了那半块尚有余温的红薯,慢慢从地上坐起。他看着赵虎等人远去的背影,
心中翻涌的不再是屈辱与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明悟。这不是愚昧,是恐惧。
是对异类的恐惧,是对改变的恐惧,是对他们无法理解的事物最本能的排斥与摧毁。
在这个世界,思想,或许比刀剑更加危险。他默默吃下那半块红薯,
牵起在一旁安静嚼着草叶的阿黄,继续走向那片传说中的禁地——青崖坡。
青崖坡在青溪村的深处,因一面青黑色的陡峭崖壁而得名。村里传说,
那崖壁下有“山精摄魂”,寻常人靠近便会大病一场,牲畜闯入更是有去无回。
可林川经过几次偷偷观察,却发现了一个秘密。这里的牛群非但没有惊慌失措,
反而比在别处吃草时更加温顺安静。他壮着胆子深入,才发现崖壁之下别有洞天。
一道细微的山泉从崖壁的石缝中缓缓渗出,在下方汇聚成一汪清澈见底的小潭。
潭水滋养了周围方圆十丈的土地,使得这里的青草格外肥美鲜嫩。牛群在此饮水食草,
排出的粪便又肥沃了土地,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微型生态循环。所谓的“山精”,
不过是村民们对这片异常丰茂之地的无知揣测。这里,成了林川唯一的避难所和精神乐园。
他将阿黄赶到潭边,任它自由啃食。自己则蹲在潭边的沙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
以沙地为纸,以树枝为笔,缓缓写下四个字——上善若水。写完,
他又在旁边用更小的字注解起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非因谦卑,实乃循环之必需。
水润土,土生草,草饲牛,牛粪肥田,万物之利,终将以不同形态复归于水,此为天地大道。
”这是他将前世的生态链思维,与这个世界的道家经典进行的重构与融合。
这是他在这孤独而绝望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慰藉:身体可以被禁锢,
思想却永远无法被杀死。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在扭曲。
就在林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头顶的天空忽然一暗。一股毫无征兆的清风拂面而来,
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头顶那厚重的云层,
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笔直的缝隙。一道刺目的白光从缝隙中射出,紧接着,
一个白衣身影自云端缓缓踏出,飘然落下。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身着一尘不染的素白道袍,长须垂胸,面容古拙,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竟是脚踏虚空,
足不沾尘,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阶梯之上。最终,
老者轻轻落在了青崖坡顶端的一块巨石上,盘膝而坐,双目紧闭,
宛若一尊与山石融为一体的雕像。林川的心脏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仙人!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这不是传说,
不是神话,而是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的真实!这就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规则具象,
是他三个月来苦苦追寻却不得其门而入的“道”的化身!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往哪逃?
在这等存在面前,凡人的奔跑与蝼蚁的蠕动有何区别?更重要的是,他不能逃。眼前这个人,
或许是他解开重生之谜,甚至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机会!他强压下灵魂深处的战栗,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牵着老牛阿黄,
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开了数十步,退到了一个他自认为安全的距离。然后,
他看似无意地用牛绳的末端,轻轻一带,让阿黄的蹄子“咔嚓”一声,
踩断了脚下一截干枯的树枝。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巨石之上,
那白衣老者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刹那间,两道仿佛蕴含着星辰寂灭的目光扫射而来。
林川只觉得如坠冰窟,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怖威压当头罩下,
他的灵魂仿佛被这道目光彻底洞穿,从前世到今生,所有秘密在这一刻都无所遁形。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双腿的颤抖,跪倒在地。但他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换来一丝清明,
强忍着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对着崖顶拱手行礼,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却依旧吐字清晰:“晚辈……晚辈林川,无意惊扰仙长清修。敢问仙长,水自高处流,
终归于海,是因其势,还是因其道?”他问出了一个在沙地上思考了无数遍的问题,
一个将最平凡的自然现象与最玄奥的哲理联系在一起的问题。
崖顶的老者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一个凡间牧童能问出此话略感意外,
但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开口,
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空灵而威严:“牧童,此地非尔等凡俗所宜久留,速速离去。
”拒绝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林川没有退缩。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一旦错过,
便再无可能。他挺直了那微微佝偻的脊背,迎着那足以压垮心神的目光,朗声再问,
声音比之前更加响亮,也更加大胆:“若大道真如流水,非在九天之上,而在田埂之间,
在万物枯荣之内。那仙长闭关于此绝顶,究竟是为寻道,还是为避世?”话音落下,
山谷间那股清风骤然停止,头顶的流云仿佛被定格。万籁俱寂。巨石之上,
那白衣老者缓缓转过头,那双看过八百年沧海桑田、古井无波的眸子里,
第一次真正映出了这个衣衫褴褛、脊背微驼的牧童身影。那道目光,
仿佛穿透了林川褴褛的衣衫,越过他单薄的血肉,
直抵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如深潭的魂魄。八百年来,玄机子见过无数天才,
他们或锋芒毕露,或城府深沉,但他们的目光里,总有一种东西是相似的——燃烧的欲望。
求长生,求力量,求主宰一切的权力。而眼前这个牧童的眼中,却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个世界最深沉的悲悯。
玄机子本已积蓄了拂袖而去的灵力,此刻却如被无形的枷锁困住,动弹不得。
他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滚”字,在舌尖盘旋数圈,最终化为一句冰冷刺骨的质询:“小子,
你可知‘道’为何物?”声音不大,却仿佛引动了山间的天地之威。风停了,鸟噤声了,
连林川身边的老黄牛都烦躁地刨了刨蹄子,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林川却仿佛未觉。他仰起头,迎着那足以让百兽臣服的威压,目光清澈,毫不闪避:“道者,
规律也。非神非鬼,乃天地运行之常。譬如日出东方,牛食青草,人依时劳作,
皆是道在世间的显现。”玄机子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那笑意里带着俯瞰蝼蚁般的傲慢:“荒谬!大道三千,皆在九天玄境,在灵台方寸,
岂会在这庖厨之间,泥泞之地?”他的话音,是斩钉截铁的真理,是修真界颠扑不破的共识。
在他看来,林川的言论,不过是凡人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浅薄之见。林川没有争辩,
只是默默地牵着老黄牛“阿黄”上前一步,伸出那根瘦骨嶙峋、沾满泥土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