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蓉蹲在纺织厂子弟小学的屋檐下,数着水泥地上炸开的水花。
六岁的眼睛还不会估算雨势,只觉得那些银色的圆点像课本上越描越大的句号。
远处传来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比下课铃还急促。
“蓉娃子!”
油纸伞划开雨幕时,伞面上绘着的红梅己经褪成了粉色。
祖母的解放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落在她雪白的袜套上——那是用劳保纱手套拆了重织的。
唐小蓉钻进伞下,立刻被桐油和艾草的气味裹住,这味道让她想起去年冬天咳嗽时,祖母在煤炉上熬的药罐。
“今天学了啥?”
祖母把书包换到左肩,伞柄微微倾斜。
铁质的伞骨硌在唐小蓉肩头,凉得像块冰。
“《刻舟求剑》。”
她摸出课本,塑料书皮是母亲用厂里废料烫的。
雨滴砸在透明薄膜上,书页里那个戴斗笠的古人在涟漪中模糊了面容。
祖母突然在厂区铁门前停下。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溪流,从伞尖坠落到她发皱的衣领里。
“这故事你听懂没?”
唐小蓉盯着插图上那道刻痕。
木船线条粗糙得像她用铅笔的涂鸦,那柄沉入江心的剑却画得精细,连剑穗的流苏都根根分明。
“他傻。”
她最终得出结论,“剑又不会游泳。”
伞下传来闷闷的笑声。
祖母蹲下身时,膝盖发出类似门轴转动的声响。
她指着课本上湿漉漉的刻痕:“要是你,咋个找?”
“跳下去!”
唐小蓉不假思索地回答,手指戳得书页哗啦响。
但立刻又犹豫了——上周掉进厂区排水沟的经历让她的膝盖还结着痂。
祖母的手指却己经移到插画边缘,那里印着课后习题:“这个故事告诉我们______。”
“告诉你个乖。”
祖母的呼吸带着炒南瓜子的焦香,“人总以为能在原地找回失去的东西。”
雨更大了。
油纸伞某处开始漏雨,祖母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搪瓷缸。
缸身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己经斑驳,接住的雨水在杯底积成浅洼。
“看好了。”
她突然倾斜杯口,水流顺着杯沿溢出,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唐小蓉眼睁睁看着那滩水渍被更多雨水稀释。
她伸手去够,搪瓷缸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惊起了围墙边的野猫。
“我的杯子!”
“莫急。”
祖母拾起杯子,指着地上残留的水痕,“现在你晓得为啥不能刻舟求剑了?”
女孩茫然地摇头。
祖母叹口气,从怀里摸出块芝麻糖塞进她嘴里。
甜味混着雨水在舌尖化开时,她听见远处传来广播声:“...充分发挥我国劳动力资源优势...”转过锅炉房就是家属区。
油毡棚顶的平房像排蹲着的灰鸽子,每家门前都晾着工装。
唐小蓉看见自家窗台上的君子兰——那是母亲用车间棉纱包着根救活的——在雨里耷拉着叶子。
伞檐滴落的水串中,纺织厂三车间的灯光昏黄如豆。
“奶奶,我还是不懂。”
唐小蓉舔着黏在虎牙上的糖渣。
祖母正用伞柄拨开堵在沟渠的落叶,闻言突然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等雨停就懂了。”
老人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声音轻得像在哄睡,“就像你妈等布匹下机,就像你爸等钢厂招工。”
平房门口,母亲的身影在窗帘后时隐时现。
缝纫机的声音穿过雨幕,和广播里的新闻播报奇妙地重叠:“...今年首批下岗名单将于...”唐小蓉忽然发现课本湿了。
雨水渗进书脊,《刻舟求剑》那页皱得像老太婆的脸。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墨迹却在纸上晕开,把那个刻舟的人染成了黑影。
“莫擦了。”
祖母收起伞,抖落的水珠在夕阳下变成金线,“去灶房帮我剥蒜。”
很多年后,当唐小蓉在跨国公司会议室里听到“人力成本优化方案”时,鼻腔会突然涌进桐油和艾草的味道。
她将明白,1995年那个雨天,祖母用搪瓷缸接住的不仅是雨水,还有整个时代悄然渗漏的真相。
而此刻,六岁的她只是踮脚把湿课本塞进书包,跟着祖母走进飘着煤烟味的厨房。
屋檐水落在搪瓷脸盆里,叮咚,叮咚,像在给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