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外的泡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粉笔灰在阳光里打着旋儿。
班主任王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劳动力资源优势”几个大字,粉笔折断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同学们,这就是我们国家经济发展的根本保障。”
王老师转过身,眼镜片上反射着窗外的天光,“谁能说说,什么是劳动力资源优势?”
陈朝阳第一个举起手:“就是工人多,工资低,所以生产成本低。”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像一颗颗玻璃珠砸在水泥地上。
唐小蓉低头看着课本上那行被自己用铅笔描粗的字——“我国劳动力资源丰富,价格低廉,是吸引外资的重要优势”——突然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
放学铃响时,天空己经压得很低。
唐小蓉把课本塞进书包,塑料书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走到校门口时,看见父亲站在泡桐树下,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
这很反常——父亲从没来接过她放学。
“爸?”
她小跑过去,书包一下下拍打着后背。
父亲没说话,只是把信封对折塞进裤兜。
唐小蓉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还留着黑色的机油,但工装外套上的厂徽不见了。
他们沉默地走过纺织厂大门时,广播里正在播放新闻:“……进一步深化国有企业改革,优化劳动力资源配置……”家属区的楼道里飘着炒菜的油烟味。
父亲在门口停下,从兜里摸出钥匙,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门开的一瞬间,唐小蓉看见母亲猛地从缝纫机前站起来,线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这么快就……”母亲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父亲把信封扔在桌上。
牛皮纸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唐小蓉看见信封角上露出半个红章,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晚饭吃得异常安静。
酸辣土豆丝咸得发苦,唐小蓉数着米粒,听见父亲突然说:“厂里给了三个月补偿金。”
他的筷子尖在碗沿上轻轻一敲,“够撑一阵子。”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菜汤洒在桌布上,洇开一片油渍。
唐小蓉盯着那片污渍,想起上周自然课上学到的毛细现象——液体总是会往缝隙里钻,就像某些无法逃避的事情正悄悄渗进他们的生活。
夜里,唐小蓉被争吵声惊醒。
她光着脚走到门边,听见父亲压抑的声音:“……去深圳,听说那边电子厂招工……”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蓉马上要升初中……”透过门缝,她看见父亲把那张盖着红章的通知单铺在桌上,用搪瓷缸压住。
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红章上的字迹清晰可见:“XX市第三纺织机械厂……下岗分流……劳动关系终止……”第二天清晨,唐小蓉发现父亲早早出了门。
桌上的通知单不见了,只剩搪瓷缸底下一圈淡淡的水渍。
她翻开课本,看见昨天学的那页被折了个角。
“劳动力资源优势”几个字下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行铅笔写的小字:“爸爸的工号是04763”。
学校晨会上,校长正在讲“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
唐小蓉站在队列里,突然看见操场围栏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父亲穿着旧工装,正在捡矿泉水瓶。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缩得很小,小得像课本上的一个标点符号。
放学回家时,楼道里飘着久违的肉香。
父亲系着母亲的围裙在炒菜,灶台上摆着半瓶白酒。
“今天去劳务市场看了看。”
他往锅里撒了把葱花,油烟腾起的瞬间,唐小蓉看见他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明天开始,我去火车站扛包。”
晚上,唐小蓉在作业本上写:“我国劳动力资源优势体现在哪些方面?”
她咬着铅笔头,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最终她在这道题下面画了条横线,像是一道永远填不满的沟壑。
临睡前,父亲推门进来,往她书包侧袋塞了个东西。
等脚步声远去,唐小蓉摸出来看——是那张下岗通知单,背面用工整的仿宋体写着:“蓉蓉,好好读书。”
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什么液体打湿过。
窗外,纺织厂的汽笛声照常响起。
唐小蓉把通知单夹进课本第38页,那里正好讲到一个新名词:“产业结构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