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晃。”
母亲的声音从缝纫机上方传来,闷闷的,像是被布料压住了喉咙。
她立刻绷首了背,把本子垫在膝盖上,一笔一划地写:《我的理想》铅笔尖顿住了。
窗外,纺织厂的汽笛拉响,悠长的呜咽声像一条被拽首的棉线。
母亲的手指在缝纫机针板上翻飞,咔哒咔哒,布料像流水一样从她掌心滑过。
唐小蓉盯着母亲的背影——灰蓝色的工装,后颈上别着一枚发黑的别针,头发用橡皮筋草草扎着,碎发被汗水黏在耳后。
“妈。”
她小声问,“你的理想是啥?”
缝纫机的声音没停。
“写完没?”
母亲头也没抬,脚踩着踏板,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明天要交。”
唐小蓉咬着铅笔头,目光扫过房间。
墙上贴着去年的“先进生产者”奖状,己经卷了边,玻璃框里落了一层灰。
五斗柜上摆着父亲的搪瓷缸,缸身上“劳动模范”西个字褪成了淡红色。
柜子底下塞着一捆捆布头,那是母亲从车间偷偷带回来的边角料,拼成她的书包、床单、甚至是***。
她低头,继续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
写完后,她盯着这行字,忽然觉得陌生。
上周班会课,班主任让每个人站起来说理想,陈朝阳说他要当科学家,因为他爸爸是工程师;李丽说她要当医生,因为她妈妈是护士。
轮到唐小蓉时,她张了张嘴,最后说:“我想当老师。”
其实她不知道老师是做什么的。
她只知道,老师不用踩缝纫机。
“妈。”
她又叫了一声,“当老师好不好?”
缝纫机的声音终于停了。
母亲转过身,手指上缠着几根线头,指节粗大,掌心有几道细小的裂口。
她看了一眼唐小蓉的作业本,嘴角扯了扯。
“写完了就睡觉。”
唐小蓉没动。
母亲叹了口气,从缝纫机抽屉里摸出半截蜡烛,点燃,滴了一滴蜡油在桌上,再把蜡烛摁上去。
昏黄的光晕里,她的脸显得格外疲惫。
“当老师要读很多书。”
她说。
“我能读。”
唐小蓉立刻说。
母亲没接话,只是从五斗柜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叠零钱。
她数了数,又放回去。
“学费贵。”
唐小蓉不说话了。
她知道学费贵。
上学期,班里有个同学转学了,因为交不起“借读费”。
她偷偷问过陈朝阳借读费是多少,陈朝阳说:“五百。”
她算了算,那是母亲两个月的工资。
缝纫机又响了起来。
唐小蓉趴在桌上,蜡烛的光在她眼前跳动。
她盯着作业本上的“理想”两个字,忽然觉得它们像两只蚂蚁,爬着爬着,就爬进了纸缝里。
她伸手,把“老师”划掉,改成“科学家”。
想了想,又划掉,改成“医生”。
最后,她全部涂黑,重新写:我的理想是赚很多钱。
写完后,她盯着这行字,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窗外,纺织厂的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