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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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五年,我在广陵城外的乱葬岗上,第一次听见松风说话。

那时我刚把最后一口干粮喂了野狗。

城破三日,尸骸堆得比城墙还高,血腥味混着雨水,把空气泡得发黏。

我靠在半截断碑上,看着野狗撕扯着熟悉的袍角——那是主簿张彦的官服,昨日他还笑着给我斟酒,说等乱兵退了,就把小女儿许配给我。

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父母死于洛阳兵祸,未婚妻在逃难路上失散,如今连最后能说上话的张彦也成了野狗的食。

这世道,活着和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我摸出腰间的匕首,刃口锈得厉害,划在手腕上,只留下道浅红的印子。

“连死都这么敷衍?”

声音从头顶传来,像山涧流过青石,清冽得让人发冷。

我抬头,看见个穿皂衣的人坐在断碑顶上,脚边放着个酒葫芦,正慢悠悠地晃着。

他头发用根木簪挽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能看穿人骨头里的灰。

“阁下是谁?”

我懒得动。

乱兵也好,野鬼也罢,来取我这条命,倒省了我自己费事。

“你祖父是卫瓘?”

他忽然问。

我愣了。

祖父是前朝司空,因卷入储位之争被诛,这事过去三十年,除了洛阳的旧族,少有人知。

我点点头,他却笑了,从碑上跳下来,把酒葫芦扔给我:“尝尝。”

葫芦里是酒,却没有酒气,倒有股松针的清苦。

我猛灌了一大口,喉咙里像滚过团火,顺着血脉烧下去,竟把连日来的麻木烧得褪了些。

“他当年给过我一块墨。”

皂衣人说,“说写字能静心,可我总觉得,心这东西,静了不如没了干净。”

我想起祖父的书房,满架的竹简,案上的端砚。

那时我总嫌墨臭,如今倒想再闻闻那味道。

“你想死?”

他踢了踢我脚边的匕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活着也什么都没有。”

我把葫芦还给他,“亲人、朋友、念想……全没了。”

皂衣人仰头灌了口酒,忽然指着西北方:“那边有座句曲山,山里有个华阳洞。

洞里有丹,吃了能忘俗事,长生久世。”

我笑了。

这年头,方士的鬼话比乱兵的刀还多。

谁信谁是傻子。

“我不是方士。”

他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是守洞人。

三百年前,我也和你一样,觉得活着没意思。

后来有人把我领进洞,说:‘你不是想死,是想找个地方,把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好好放一放。

’”他起身要走,衣角扫过断碑,碑上的青苔竟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刻着的字——不是死者的名字,是一行极小的篆文:“松风入洞,尘心自落。”

“你若想通了,就往句曲山走。”

他的声音飘在风里,“看见会动的石头,就跟着它。”

我没立刻动身。

又在乱葬岗躺了三天,看够了日出日落,听够了野狗哀嚎。

第西日清晨,露水打湿了衣襟,我忽然想起祖父写的字,想起张彦的笑,想起未婚妻扎的红头绳。

这些东西,真的要随我一起烂在泥里吗?

或许,去看看也无妨。

句曲山在丹阳郡,我走了三个月。

饿了啃树皮,渴了喝山泉,脚上的草鞋磨穿了,就光着脚走。

走到山脚下时,己是深秋,枫叶红得像血。

果然有会动的石头。

拳头大小,青黑色,像只缩头的乌龟,在前面慢悠悠地爬。

我跟着它进了山,越往里走,草木越奇,有开着紫色花的藤,叶子一碰就卷成球;有结着红果的树,果实落地,竟发出钟鸣般的声响。

石头在一处崖壁前停住了。

崖壁上长满了青苔,石头用头顶了顶,青苔退开,露出个仅容一人侧身的洞口。

洞里没光,却不黑,能隐约看见石阶蜿蜒向上,空气中飘着和那葫芦里一样的松针味。

“来了?”

还是那个皂衣人,坐在洞底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两盏茶。

洞壁上嵌着发光的矿石,照得他半边脸亮,半边脸暗。

“想好了?”

他推给我一盏茶。

“想不好。”

我实话实说,“只是觉得,就这么死了,太亏。”

他笑了,和初见时一样。

洞外忽然传来松涛声,震得洞顶的水珠簌簌往下掉。

他指着洞壁,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影子,像走马灯似的,映出无数人的脸——有穿官服的,有披铠甲的,有梳着发髻的女子,都在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水。

“他们都和你一样。”

皂衣人说,“或失了国,或丧了亲,觉得活不下去。

来这儿不是为了长生,只是想找个地方,把心里的窟窿补一补。”

他递给我一块墨,和祖父用过的那块很像,沉甸甸的:“这洞里的墨,是松烟和石髓做的。

每天写一个字,写你最想忘的,也写你最难忘的。

等什么时候,你觉得字里再没了苦味儿,就算成了。”

我留在了洞里。

起初写“恨”,写“痛”,写着写着,墨汁会变成红色,滴在纸上,像血。

后来写“爷”,写“妻”,写“友”,墨汁渐渐淡了,有了松针的清香。

不知过了多少年。

洞里无日月,我只记得石桌上的茶换了一茬又一茬,洞外的松涛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有天清晨,我拿起墨,想写个“生”字,笔尖刚触到纸,墨竟化作一道青烟,飘出洞去。

皂衣人站在洞口,朝我招手:“你看。”

洞外不再是句曲山,而是一片云海。

云下有城池,有田野,有行人,像一幅流动的画。

我忽然想起广陵城外的断碑,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心里的窟窿还在,只是不再流血了。

“这就是长生?”

我问。

“是放下。”

他说,“长生不是不死,是把那些让你活不下去的东西,变成让你活得下去的念想。”

风从洞里穿过,带着松针的味道。

我忽然明白,我不是求仙,是求一个能带着过往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后来,有人说句曲山出了个仙人,能断人生死。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个在洞里写了很多年字的人。

偶尔,我也会化作皂衣,去人间看看,遇见那些觉得活不下去的人,就丢下句:“往句曲山走,有会动的石头在等你。”

毕竟,这世间的苦太多,但值得记挂的东西,也从来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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