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肉的香气虽弥漫在石屋间,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重伤的阿土仍需精心照料,消耗着珍贵的草药和人力。
下一次狩猎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石。
昆元心中的火焰却并未因饱食而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狩猎时首面死亡的恐惧,蛮牛巨角被带走的沉重代价,以及祭坛上那道转瞬即逝的幽光,都在他年幼的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渴望力量,不是猎杀野兽的力量,而是能真正庇护部落、洞悉这残酷世界秘密的力量——巫的力量。
这一夜,他并未如往常般早早蜷缩在兽皮里。
趁着父亲昆吾在火塘边查看熏肉火候的间隙,昆元鼓足勇气,走到父亲身边。
“阿爹。”
昆元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昆吾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元儿?
还不睡?”
“阿爹,”昆元深吸一口气,小拳头在身侧攥紧,“我……我想学巫术!”
昆吾的动作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放下手中的木柴,沉默地看着幼子。
火塘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为什么?”
昆吾的声音低沉。
“我不想再看到阿土叔那样……不想再看到大哥受那么重的伤!
不想……不想我们辛苦打回来的东西,轻易就被拿走!”
昆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乌黑的眼睛里却燃烧着执拗的火焰,“灰鸮大巫……他能‘祈’来雨!
他懂得很多!
我想学!
学了本事,就能帮部落!
就能……就能少死人!”
昆吾久久不语。
他何尝不明白巫术对一个挣扎求存的部落意味着什么?
那是沟通未知、祈求庇护、甚至可能扭转一丝命运的手段。
但巫术的传承,岂是易事?
而且……“元儿,”昆吾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现实的沉重,“巫术……不是想学就能学的。
我们燧石部太小,没有自己的巫。
周围的部落……”他掰着粗糙的手指,“奎山族供奉山灵,只有些粗浅的图腾仪式;火焱族脾气暴烈,他们的火巫之术从不外传;木魃族神神叨叨,与草木为伍,他们的东西……邪性。
只有风部落,还有灰鸮大巫他们几个老家伙,懂得些真正的沟通天地、驾驭自然之力的法子。”
他看向昆元,眼神深邃:“灰鸮大巫是风部落的根,他的巫术是风部落的命。
你想学,难如登天。
就算他肯教,代价……恐怕我们燧石部也付不起。”
他想起那对沉重的蛮牛巨角。
“我知道难!
我知道可能要付出东西!”
昆元急切地说,“但我想试试!
我去求灰鸮大巫!
阿爹,让我试试吧!
就算只学一点点,能帮大家驱散点小瘴气,或者……或者生火快一点也好啊!”
他眼中充满了恳求和坚定。
看着幼子眼中那簇不灭的火苗,昆吾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按昆元的肩膀:“……好。
明日,我带你去找灰鸮大巫。
记住,无论结果如何,不许强求,更不许怨恨!”
次日清晨,昆吾带着昆元,来到了灰鸮暂居的草棚前。
老巫师正坐在棚外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抱着他那根嵌着白鹳头骨的骨杖,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山峦,仿佛在倾听风的声音。
昆吾恭敬地说明了来意,并将昆元推到身前。
灰鸮的目光缓缓移到昆元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力,让昆元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
他紧张地屏住呼吸。
“学巫?”
灰鸮的声音如同风穿过枯枝,沙哑而平淡,“非是儿戏。
巫者,沟通天地,窃取自然之力,行差踏错,轻则癫狂,重则身死魂消,累及部族。
你……不怕?”
“不怕!”
昆元挺首小身板,声音响亮,尽管心脏跳得飞快,“只要能帮到部落,我不怕!”
灰鸮沉默了片刻,枯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骨杖顶端的白鹳头骨,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燧石部……太小。”
他缓缓开口,“老夫亦己老朽,风部落之法,非一日可成。”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昆元,又看向昆吾,“念在尔等诚心,亦念在……昨夜那蛮牛角尚可一用。
此子,可先随老夫习些皮毛之术,以观其性,以察其根骨。
若不堪造就,此事作罢。”
昆吾大喜,连忙拉着昆元躬身:“多谢大巫开恩!
昆元,快拜谢大巫!”
昆元依言恭敬地行礼。
灰鸮微微颔首:“无需繁琐。
老夫会在此盘桓一段时日。
每日黄昏后,你独自来此,习一个时辰。
白日……你该狩猎便狩猎,该劳作便劳作。
巫,源于天地万物,亦存于柴米油盐、生死搏杀之中。
若连生存之道都未悟透,谈何巫术?”
昆元开始了白天跟随大哥昆山狩猎、夜晚跟随灰鸮学习巫术的艰难生活。
狩猎依旧充满凶险。
昆山肩伤未愈,猎队人手不足,每一次外出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昆元作为最小的成员,主要承担望风、布置小型陷阱、处理小型猎物以及学习追踪技巧的任务。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敏锐,时刻观察着山林的一切,努力将灰鸮那句“巫源于天地万物”记在心里。
他看到大哥强忍伤痛投掷石矛的精准,看到老猎手如何利用风向掩盖气味,看到受伤野兽临死前的眼神……这些,都成了他懵懂认知的一部分。
而夜晚,则是属于神秘和专注的时刻。
灰鸮的传授极其基础,也极其原始。
第一晚,灰鸮没有教任何咒语,只是给了昆元一块巴掌大小、相对平整的兽骨(似乎是某种小型食草动物的肩胛骨),以及一根磨尖的燧石刻针。
“此为‘引火骨’之胚。”
灰鸮的声音在昏暗的油灯(用动物油脂和灯芯草制成)下显得格外幽深,“天地间有‘火息’流转,捕捉之,引燃之,是为‘引火术’根本。
然凡胎难驭火息,需以符文为桥,以骨为器。”
他伸出枯槁的手指,用指甲在骨片上缓慢而清晰地划出一个极其扭曲、仿佛几缕火苗纠缠跳动的图案。
那图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仅仅看着,就让人感觉指尖微微发热。
“看清轨迹,记下‘意’!
非是照猫画虎!”
灰鸮严厉道,“每一笔,皆需心神灌注,想象火息被你指尖吸引、驯服、烙印于骨中!
刻歪一丝,符文便废,此骨亦废!”
昆元屏住呼吸,借着昏暗的光线,小心翼翼地拿起燧石刻针,模仿着灰鸮的动作,在骨片上刻下第一笔。
燧石划过骨片,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浅痕。
他全神贯注,努力回忆灰鸮划动时那种引动“火息”的感觉,小脸憋得通红。
一个时辰,他只刻了不到符文的三分之一,手指被燧石磨得生疼,骨片上的刻痕深浅不一,歪歪扭扭,距离灰鸮那个仿佛蕴含火焰跳动的符文,差了十万八千里。
灰鸮只是冷眼旁观,偶尔用骨杖敲打一下昆元的手腕,纠正他发力的角度,或者点出他心神涣散的地方。
“心浮气躁,如何引火?
重来!”
灰鸮的声音没有波澜。
第二晚,是“驱风骨”的符文。
图案如同几道纠缠的气流,更显飘逸难刻。
昆元同样进展缓慢,刻得满头大汗。
灰鸮并未传授任何激发符文的方法,只是让他不断练习刻画,感受符文本身的“意”。
同时,他也开始讲解最粗浅的知识:“骨,乃生灵精华所凝,尤以火性之兽(如赤狐、火蜥)、风性之禽(如鹰隼、大鹫)的骨为佳,其骨天生蕴含一丝相应灵性,可成符文之基,倍增巫术之威。
寻常兽骨,效力十不存一。”
他指了指昆元练习用的普通兽骨,“你手中之物,即便刻成,引火亦需费时良久,驱风不过拂面。”
“符文刻成,需以自身精神为引,沟通骨中烙印,引动外界同源之力。
精神愈强,专注愈深,感应愈敏,引动之力愈强。
此非一日之功,需日夜锤炼心神,如同打磨燧石。”
接下来的日子,昆元如同绷紧的弓弦。
白天,他在山林间奔命,学习狩猎与生存,疲惫不堪。
夜晚,他强撑着精神,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酸痛的手指紧握着燧石针,一遍又一遍地在骨片上刻画着那两个基础符文。
手指被磨破,渗出血丝,沾染在骨片上。
汗水滴落,模糊了刻痕。
困意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
无数次,他刻着刻着,脑袋就猛地一点,差点栽倒。
每当这时,灰鸮冰冷的骨杖就会毫不留情地敲在他的背上,将他惊醒。
“心散了!
符文便死了!”
灰鸮的呵斥如同寒风。
昆元咬着牙,用袖子擦掉汗水和不小心流出的委屈泪水,继续埋头刻画。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刻好它!
学会它!
部落需要火,需要驱散瘴气的风!
他尝试集中精神,想象指尖有微弱的火星跳动(引火符),想象气流在指间缠绕流动(驱风符)。
虽然那感觉极其微弱,近乎幻觉,但他努力去捕捉,去融入刻画的每一笔。
油灯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映照着少年倔强的侧脸和骨片上那些稚嫩、歪斜却无比认真的刻痕。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手指的伤口在一次次摩擦中反复结痂又裂开。
空气中弥漫着兽骨、汗水、灯油和一丝丝血腥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便是最初的修炼。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枯燥到极致的重复,只有血肉与粗粝骨片的摩擦,只有精神在困倦与坚持中的反复拉扯。
如同燧石与火绒的碰撞,在无数次的失败中,等待着那一星微弱却足以点燃希望的火花。
昆元不知道这“薪火”何时能真正点燃,但他知道,他必须继续刻下去。
为了部落,也为了心中那缕不肯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