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赵长明
他撩开褪色的蓝布门帘时,正瞧见赵长明倚着掉漆的门框蹭皮鞋底,槐树影斑驳地爬在那人银灰色西装上,碎金似的夕照穿过枝桠,搅碎了满地蝉鸣。
"逮耗子都没逮你这么费劲!
"墨镜咔嗒一声折进前胸口袋,镜片寒光晃过李闻锋的眼睛。
赵长明嘴里叼着牙签含混不清道:"上个月在帝豪酒店和王胖子拼酒,那老小子喝高了才漏的口风。
"他边说边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梳拢被风吹乱的背头,食指顺着发际线往后捋的动作娴熟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暮色里浮动着他身上古龙水的雪松味,早不是当年爬墙头偷杏子时的汗酸气。
李闻锋的视线擦过雕花窗棂,停在对方腋下那片洇湿的暗痕上。
七月的蝉鸣裹着热浪扑进祠堂,赵长明领口金丝绣的貔貅正在汗渍里游动——到底是赵家捧在心尖上的嫡长孙。
自打乾隆年间那艘满载杭绸的乌篷船靠岸,赵家村三十里河道便成了赵氏的龙脉,不像李家,举族迁往省城时卷走了全部活气,徒留祠堂梁柱间缠绕的蛛网还在喘气。
"听说这两年你..."赵长明的喉结卡在半空,目光黏在李闻锋灰扑扑的袖口。
风卷着香灰钻进中山装褶皱,李闻锋猛地攥住袖管,布料下蛰伏的齿痕疤似乎在蠕动。
城里医生总端着搪瓷杯追问"幻听好些没",却没人瞥一眼他掌心的硬茧——那些在疗养院薅野草时扎进皮肉的刺,早和指甲缝里的青苔长成了一体"这些年在外头,混出息了啊。
"李闻锋屈指弹了弹茶盏,青瓷碰出空响。
晨雾在赵明诚的鳄鱼皮鞋尖聚成水珠,随着他猛然前倾的动作砸碎在石板上,"货运这块如今可不止跑陆路,你瞧——"鎏金腕表顺着小臂滑落半寸,沉香木珠撞在表壳上铮然作响,"东港新批的集装箱泊位,昨儿刚签的合约......"李闻锋望着对方眉飞色舞的模样,忽然注意到那根蜷在鬓角的白发。
露水顺着发梢滚落,恍惚间竟像是百年前的蚕丝正从账本里淌出来。
昨夜阁楼泛潮的霉味又萦上鼻尖,族谱里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突然活了,扭动着爬成七艘乌篷船,载着李家的山峦沉入雾江。
柴油三轮的轰鸣声像把电钻,生生劈开锈红砖墙外的粘稠暑气。
赵长明突然咬住烟嘴猛嘬一口,火星子窜上他焦黄的指节,呛人的烟雾从龇开的牙缝里溢出来:"三叔公漏的风声,下月王家祠堂要大祭..."他喉咙里滚过两声闷咳,唾沫星子随着扭头动作甩在爬满青苔的墙根,"王心凝那丫头片子也要回,要不要趁祭祖摆桌酒?
那年你走的时候,听说她把屋里的被褥都哭透了。
"铁皮顶棚上掠过几只惊起的麻雀。
"还没嫁人?
"墙根阴影里传来鞋底碾碎石子的响动,"算算该二十八了吧?
"赵长明嗤笑着一脚踹飞脚边的空啤酒罐,铝罐撞在梧桐树上发出空洞的哐啷声:"说得跟你娶了似的。
去年年夜饭在鸿宾楼撞见,嚯——"他故意拖长音调,指甲敲了敲发黄的手机屏幕,"现在可是市电视台的金牌记者,风衣一裹高跟鞋咔咔响,那些个当官的被问得首抹汗。
"蝉鸣忽然拔高又戛然而止。
话音撞在斑驳的砖墙上,被不远处炸开的孩童笑闹声劈成碎片。
七八个皮猴儿蹚着泥水从巷尾窜过,惊得满树麻雀扑棱棱乱撞,翅尖扫过瓦当溅起细碎青灰。
李闻锋眯起被阳光刺痛的左眼,看那些支离破碎的光斑在铁丝网上游移。
褪成姜黄色的符纸在风里簌簌发抖,倒像是被门诊部病历本上那些褪了色的诊断章——那些医生用红蓝钢笔草草画下的,永远潮湿的判决书。
“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赵长明突然问道,“以后啥打算啊?
我可知道,听说你回来了,地方上不少人都想见你,毕竟当年李老太爷留了太多香火情。”
“见***啥?
现在的李家又不是当年的李家了,我也没打算振兴李家什么的,我这次就是单纯回来养病的。”
李闻锋不咸不淡的笑笑。
赵长明脸上那股子漫不经心的笑容淡了,他没接李闻锋话茬里的自嘲,只将那根烧得只剩下烟***的香烟狠狠摁在门框的旧木纹路里,焦黑色的痕迹立刻洇开一小圈水渍,与木头上经年的深色裂痕融为一体,仿佛一道新的、微不足道的伤痕。
“养病?”
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像磨刀石擦过铁器的钝响,“就守着这西面漏风的老祠堂,闻着这霉味儿养?
李闻锋,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赵长明。”
他转过身,银灰色的西装后摆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的硬朗线条。
他不再看李闻锋的眼睛,目光投向祠堂深处那片被昏暗吞噬的供桌阴影,像是要把目光钉进那堆满旧时光的陈年木头里。
“老太爷留下来的不只是你眼里那些个灰。”
赵长明的声调陡然压沉,如同积雨云压在檐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是关系,是路子,是当年在这三十里河道上说一不二的余威!
你以为那些老骨头真念着香火情?
他们念的是你李家账本里没带走的‘把柄’,是当年乌篷船上的‘旧账’!
现在风声紧了,上头查得厉害,这些人坐不住了,生怕你哪天想起点什么,或者……有人想让你‘想起’点什么。”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吹得褪色的门帘猎猎作响,拂过李闻锋的脸颊,冰冷而带着浓重的灰尘气。
赵长明的声音被风撕扯着,落在李闻锋耳中,却字字如铁钉:“你这病,能养在这儿清净?
那王胖子上月在帝豪喝多了,搂着小姐念叨的不是什么酒水项目,他舌头都打结了还在喊‘李家祠堂的账不能翻’!”
他猛地回身,眼神锐利如刀,首刺向李闻锋灰暗的瞳孔深处,带着一种混杂着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回市里。
住我那儿。”
最后一句话像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李闻锋攥着灰扑扑中山装袖口的手指关节骤然发白。
那布料底下沉寂多年的齿痕疤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狠狠碾磨,泛起一阵深入骨髓的、几近幻觉的剧痛。
祠堂深处,仿佛有无数双浑浊的眼睛在浓重的阴影里倏然睁开,冰冷地凝视着他后背。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声咽口水的咕噜声,在陡然死寂下来的庭院里,清晰得如同铜钱滚落石板。
铁皮顶棚上,几只麻雀惊得“扑棱”一声飞起,撞碎了凝固的暮色。
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己经铺满了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
要下雨了。
赵长明那句“我出面摆”的尾音还在闷热的空气里震颤,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像一只无形的手,试图攥住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男人。
然而,李闻锋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睑。
那眼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最深处的寒潭,没有波澜,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或被触动的涟漪。
赵长明那番关于“旧账”、“把柄”、甚至带着几分施舍意味的“住我那儿”的提议,落在这双眼睛里,仿佛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回响都激不起。
重活一世,历经生死轮转,三灵聚合如一,那些凡尘俗世的权谋算计、利益纠葛,在他眼中早己褪去了惊心动魄的色彩,变得如同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念做打,热闹是热闹,却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重的琉璃。
他指尖在粗糙的青瓷茶盏边缘轻轻摩挲,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
杯底残余的几片茶叶梗,在极细微的灵力牵引下,竟无声无息地、缓慢地旋转起来,如同被无形的漩涡吸引。
“长明,”李闻锋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远处孩童的喧闹和渐起的风声,“这祠堂的霉味,闻久了,倒比城里的汽油味干净些。”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赵长明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掠过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那汗珠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一点微光,随即被李闻锋指尖悄然逸散的一缕极淡的灵气拂过,无声蒸发。
“至于王心凝……”李闻锋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飘渺的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更像是对一段遥远前尘的淡漠回望,“露水情缘,早己被日头晒干了。
她哭湿的被褥,也早该换了新的。”
赵长明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他精心维持的、带着优越感的姿态,在李闻锋这近乎冷漠的平静面前,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因为李闻锋提到了王心凝,而是因为对方那种……那种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
仿佛他赵长明刚才那番或威胁或利诱的话语,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在对着虚空卖力表演。
“你……”赵长明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手指却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一滴豆大的雨点,“啪”地一声,精准地砸在赵长明那只昂贵的鳄鱼皮鞋尖上,溅开一小片水渍。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点骤然密集起来,砸在祠堂的青瓦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然而,诡异的是,李闻锋身周三尺之内,那急坠的雨线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竟悬停在了半空!
无数晶莹的水珠凝滞不动,在他身周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将他与这滂沱大雨隔绝开来。
赵长明瞳孔骤然收缩,嘴巴无意识地张大,连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进衣领都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李闻锋身周那片诡异的“无雨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李闻锋却恍若未觉,他缓缓站起身,灰扑扑的中山装在骤起的狂风里纹丝不动。
他走到门边,目光投向祠堂外被雨幕笼罩的村庄,那眼神悠远而淡漠,仿佛穿透了层层雨帘,看到了更遥远的、凡人无法企及的东西。
“雨大了,回吧。”
李闻锋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清晰得如同就在赵长明耳边低语,“告诉那些想见我的人,李家的旧账,随江水流走了。
我李闻锋,现在只想在这祠堂里,听雨。”
说完,他不再看僵立如木偶的赵长明,转身,缓步走回祠堂深处那片浓重的阴影里。
那悬停的雨珠在他身后悄然坠落,汇入地面的水流,仿佛刚才的异象从未发生。
只有供桌上,那厚厚的香灰,似乎被一股无形的风拂过,悄然显露出一个极其古老、繁复的符印痕迹,一闪而逝。
赵长明站在倾盆大雨中,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李闻锋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被雨水打湿的皮鞋,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和荒谬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
这祠堂……这李闻锋……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