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晨风,是带着几分薄刃的。它不似小暑大暑的酷热、干燥,没有夏日熏风的黏腻慵懒,
而是带着一种初初磨砺出的清冽与干脆,
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爽悄然掠过南京夫子庙层层叠叠的屋檐翘角。这风,
在古槐、在香樟、二球悬铃木、青檀、南京椴、雪松、银杏等诸多老树之间盘旋,最终,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磁力牵引,它收敛起所有的散漫,
凝成一股专注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气流,精准地钻进了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梧桐树冠深处。
这株梧桐,矗立在夫子庙前广场东侧边缘,
粗壮躯干上深刻的沟壑如同岁月用刀斧镌刻的铭文。它的根,
想必早已深深扎进这片浸润了千年文墨与市井烟火的土地。就在那根向阳的高枝末端,
一片叶子,我们姑且称它为“小梧”吧——它那宽阔的五角形轮廓在晨光里微微翕张,
叶面是盛夏遗留的浓绿,边缘却已悄然镶上了一道极窄、极淡的金边,
如同最精巧的匠人用金粉勾勒的痕迹。叶柄与枝干的连接处,那些曾经无比坚韧的纤维,
在秋风的持续撩拨和自身悄然的变化中,早已变得脆弱而干涩。
就在那缕带着明确告别意味的秋风再次拂过时,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周遭鼎沸人声吞没的“啪嚓”轻响传出。小梧,离开了。
最初是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失重感。世界在刹那间失去了坚实的依靠,
只剩下空气包裹着它轻飘飘的身体。它翻转着,宽阔的叶面如同小小的降落伞,
在气流中短暂地兜住了风,下坠之势稍缓。旋即,另一股更强劲的上升气流从下方涌来,
带着热烘烘的柏油路面气息、汽车尾气的微呛以及早点摊飘来的油香面香,猛地托住了它。
这气流像一只无形却温暖的手掌,轻轻将它向上一抛。小梧彻底摆脱了垂直下落的轨迹,
开始了它真正意义上的飞翔。风是它的主宰,也是它的翅膀。它在夫子庙前喧嚣的上空盘旋,
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下方是汹涌的晨间人潮,这里,每天都是,
一如既往的上班族和游客们,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汇成几条缓慢移动的河流。
其中一条“河流”的尽头,是一家门脸不大的老铺子,
木匾上刻着褪色的“李记状元糕”字样。蒸笼掀开的刹那,乳白色的蒸汽“噗”地腾空而起,
像一团骤然膨胀的云,瞬间模糊了铺子老板那张笑呵呵、油光光的圆脸。
排队的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站在最前头的汉子搓着手,
呵出的气在微凉的晨光里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飘向小梧的方向,
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湿润暖意。那浓郁的甜香,混合着糯米的醇厚和桂花的清甜,
被风稳稳地托举着,一直送到小梧的“鼻尖”——尽管它并没有鼻子,
但那气息是如此真切地包裹了它。飞临到另一家商铺门口,
“招牌盐水鸭”的鎏金楷书印刻在门口的木板,香咸的味道随着微风飘散开来,
挑逗着过往行人的味蕾。小梧轻轻摇曳,仿佛也被这股香气所吸引,
它想象着自己能像人们一样,品尝到那令人垂涎的美味。但它只是一片梧桐叶,
只能依靠风的引领,继续它的漂流之旅。随着一阵秋风的吹拂,小梧被带离了盐水鸭铺前,
飘向了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小巷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小店,有售卖手工艺品的,
有经营传统小吃的,还有提供地方特色纪念品的。每一家店都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吸引着来往的行人驻足停留。小梧在空中旋转着,它试图将这一切美景尽收眼底,
虽然它无法真正感受到那份热闹与繁华,但这份视觉上的盛宴已足够让它陶醉。风势稍变,
推着小梧离开了这片热气腾腾的烟火之地,向着东边更高的天空滑翔而去。
夫子庙飞檐斗拱的轮廓渐渐在下方缩小,变得如同精致的微缩模型。下方,
一条更宽阔、更喧嚣的“河流”映入视野——那是车水马龙的中山东路。
无数钢铁甲虫般的汽车首尾相接,蠕动着,喘息着,
车灯在晨光熹微中汇成两条流动不息的光带,一条赤红,一条银白,
永无止境地向城市两端延伸。喇叭声、引擎轰鸣声、轮胎摩擦路面的嘶嘶声,
汇成一股沉闷而持续的声浪,从下方滚滚涌来,撞击着小梧轻盈的叶身,让它微微震颤。
它像一片真正的扁舟,在由声波和尾气构成的湍急洪流上方小心地漂浮、滑行。有时,
一股湍急的气流从两栋高楼之间猛然挤出,形成危险的漩涡,
几乎要将它吸入下方那钢铁的洪流之中。小梧只能奋力调整姿态,
用叶面捕捉住一缕相对平稳的风,惊险地擦着一辆疾驰而过的公交车顶掠过,
车顶广告牌上某个明星的笑容在它下方一闪而过。风似乎也厌倦了这机械的喧嚣,
开始向上拔升。小梧感到周身的气流变得更为清冽、通透。它被托举着,
越过了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在叶面上跳跃,
暖意融融。就在这上升的惬意中,一片庄重而宏大的建筑群在下方铺展开来。青砖黛瓦,
飞檐翘角,院落深深,透着一种与夫子庙不同的、沉淀着历史风云的肃穆气息。小梧认出,
那是总统府。风变得舒缓,推着它轻盈地滑翔,最终,在一处高耸的歇山顶飞檐下,
找到了一片难得的宁静港湾。它被一股回旋的微风温柔地推送着,
轻轻贴在了冰凉光滑的琉璃瓦上,
正好落在一尊小小的、造型奇特的屋脊兽——嘲风兽的脚边。
瓦当上岁月侵蚀的痕迹清晰可见。它刚稳住身形,
一阵细碎而欢快的“啾啾”声便在头顶响起。
两只羽毛乌黑油亮、胸前带着一抹棕黄的小燕子,正灵巧地在檐角间穿梭嬉戏,
其中一只恰好落在嘲风兽的旁边,离小梧不过几寸距离。燕子歪着小脑袋,
晶亮如黑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片从天而降的梧桐叶。“咦?新来的?”燕子嗓音清脆,
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天真,“这么早就被风送下来啦?秋天真的来了呢。
”小梧在风中轻轻晃了晃叶尖,算是回应。
它“感觉”到燕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活泼、温暖的生命气息,
与这古老建筑沉静的氛围形成奇妙的对比。“这里风可好啦,又凉快又干净,
比下面那些烟囱管子强多啦!”另一只燕子也飞了过来,落在同伴身边,叽叽喳喳地补充,
“我们年年都来这儿,在这瓦片底下安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好多好多辈以前,
就在这儿啦!”第一只燕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小脑袋点了点:“是呢!听我爷爷说,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一百年?反正是好多好多个秋天以前,有一位穿长衫、戴眼镜的先生,
特别特别爱树。他让人沿着好多好多条街,种下了好多好多像你一样的树苗。
”它用小巧的喙点了点小梧,“喏,说不定你的老祖宗,
就是那会儿被那位先生亲手种下的呢!就在这城里的某个地方,慢慢地,慢慢地,
长成了大树。”燕子的小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而神圣的传奇,“所以呀,
你可是有‘根’的叶子!”“根……”小梧的叶脉深处,似乎被这个词轻轻触动了一下,
漾开一种微妙的暖意。它俯瞰下方那些青灰色的瓦顶,想象着百年前那位爱树的先生,
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亲手栽下第一棵柔弱梧桐树苗的情景。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在这片古老的飞檐下悄然滋生。倏忽间,风又悄***的来了。这次它推着小梧,
像母亲推着婴儿车一样,舒缓而匀速的,向着街角那一抹深绿走去。最终,
小梧在一片静谧的公园中缓缓降落。这里远离了喧嚣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