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刺骨的水汽,刀子般刮过寸草不生的石滩。
在这片死寂的绝地中央,唯有一道身影凝固如亘古不化的玄冰。
孤鸿盘膝坐在一块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巨岩上,双目紧闭。
雨水无法靠近他周身三尺,便被无形的锋锐之气无声绞碎,蒸腾成更细密的寒雾。
他体内,残破的道基如同一个漏风的破口袋,狂暴紊乱的剑气正不受控制地左冲右突,撕扯着早己千疮百孔的经脉。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渡劫失败留下的道伤,是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残存的修为和生机。
陨星剑横于膝上,漆黑的剑身黯淡无光,只偶尔掠过一丝幽冷的煞气,像垂死巨兽的喘息。
他在运转师门秘传的《寂灭剑心诀》,试图将体内暴走的剑气强行压回丹田深处那片冰冷的“剑冢”。
此法凶险,如同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是剑气反噬、神魂俱灭的下场。
但他别无选择。
落云涧稀薄的灵气和极致的孤寒,是他这具残躯苟延残喘的最后屏障。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绝对的冰冷,来冻结这无休止的痛苦。
突然!
一道撕裂苍穹的惨白闪电,如同巨神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孤鸿前方不足百丈的崖顶!
震耳欲聋的炸雷紧随其后,仿佛要将整座山涧彻底掀翻。
狂暴的天地之威瞬间扰乱了孤鸿强行维持的脆弱平衡。
膝上的陨星剑猛地一跳,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嗡鸣!
剑身剧烈震颤,冰冷的煞气如同失控的毒蛇,猛地窜入孤鸿本就混乱的经脉!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喷溅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被雨水冲刷成刺目的淡红。
剧痛如同万剑穿心,孤鸿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翻涌着冰冷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强提一口真元,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冰冷的目光如实质的剑锋,射向雷击之处。
并非关心天象,而是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一股奇异至极的能量波动——纯净、磅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生机,却又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威严,与这毁灭性的雷霆一同降临。
这感觉……不对!
孤鸿身影一晃,己从巨岩上消失,只留下一道被雨水瞬间填满的残影。
下一瞬,他己出现在崖顶雷击之处。
焦黑的坑洞还在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氧味。
坑洞边缘,被雷火灼烧过的岩石呈现出诡异的琉璃状。
然而,吸引孤鸿全部注意力的,并非这天地之威的痕迹。
坑洞中心,一块相对平整、未被完全烧毁的青石上,静静地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三岁左右的女童。
浑身湿透,单薄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孩童特有的圆润轮廓。
小脸被雨水和泥污糊得有些脏,但露出的肌肤却莹白如玉,在昏暗的雨夜里,竟隐隐散发着柔和纯净的微光。
最奇异的,是她的呼吸。
细弱,却异常平稳悠长,每一次吸气,周围狂暴的雨丝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抚平,向她聚拢,在她周周形成一层薄薄的、流转着微光的氤氲水汽。
雨水落到这层光晕上,便悄然滑开,竟半点沾不到她的身体。
孤鸿眉头紧锁,冰冷的警惕瞬间攀升至顶点。
落云涧乃死绝之地,连最顽强的苔藓都难以生存,怎会凭空出现一个如此诡异的孩童?
是陷阱?
是某种天地异宝化形?
还是……某个老怪物处心积虑设下的局?
他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并拢如剑,一缕凝练至极、带着寂灭寒意的剑气无声探出,小心翼翼地刺向那层包裹着女童的柔和光晕。
嗤——!
预想中剑气穿透或能量碰撞的爆鸣并未发生。
那缕足以洞穿金石的剑气,在触及光晕的刹那,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彻底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孤鸿瞳孔骤然收缩!
这绝非寻常护体灵光!
这光晕……竟能如此轻易地湮灭他的剑气?
其中蕴含的规则之力,深不可测!
一股寒意,比落云涧的冷雨更甚,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麻烦!
巨大的麻烦!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黑袍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此地不宜久留。
无论这女童是什么,都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祸端。
他自身己是泥菩萨过江,绝不能再沾染这等诡异之物。
他抬步欲走,只想立刻远离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就在这时,青石上那小小的身影,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嘤咛。
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掀开。
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清澈得如同未被俗世尘埃沾染的雪山融水,纯净得能倒映出漫天星辰。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初生婴儿般纯粹的好奇和懵懂。
仿佛这毁天灭地的风雨,这煞气逼人的剑修,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世界画卷上新奇的一笔。
这双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恰好对上了孤鸿那双深潭般死寂、翻涌着残余剑气与警惕的冰冷眸子。
女童似乎被孤鸿高大的身影和冷硬的面容吸引了注意力。
她歪了歪小脑袋,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目光懵懂地扫过孤鸿线条冷硬的下颌,最终落在他那因刀伤折磨而略显干枯、沾染了些许血迹和雨水的花白胡须上。
她忽然伸出小手,小小的食指指向孤鸿的胡子。
***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个带着浓重奶音、软糯又清晰的童音,穿透了风雨的喧嚣,清晰地钻入孤鸿耳中:“爷爷,你的胡子……像天上的云彩,软乎乎的,真好看呀!”
声音稚嫩,语气天真,如同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孤鸿身形猛地一僵!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他遍体生寒!
不是杀气,不是威压,而是一种……天地规则被瞬间撬动的、宏大而无声的震颤!
他下颌上那因旧伤而失去光泽、甚至有些焦枯发硬的花白胡须,就在这稚嫩话音落下的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干枯感如同被无形的甘霖洗去,粗糙的触感变得无比柔顺。
花白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转为一种纯粹、蓬松、不染纤尘的云朵般的洁白!
每一根胡须都仿佛被注入了灵动的生机,不再是死物,而是活了过来,无风自动,微微飘拂。
更有一缕缕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灵气,如同最上等的玉髓散发的柔光,从这蓬松洁白的胡须中氤氲而出,萦绕不散!
这灵气带着一种温润滋养的力量,悄然渗透孤鸿被剑气割裂的皮肤,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暖意,竟抚慰了他经脉深处那刀割般的刺痛!
孤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冰冷的雨水砸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自己的下颌。
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
如同最上等的云锦,又带着初生绒毛般的蓬松感。
那萦绕的灵气更是真实不虚,温和地滋养着他被道伤折磨得近乎麻木的神经末梢。
这……是什么力量?!
仅仅是……一句话?!
他猛地低头,再次看向青石上的女童。
那双纯净的大眼睛依旧懵懂地看着他,甚至因为他的触碰,小脸上露出一丝好奇和……期待?
仿佛在等着他对“新胡子”的评价。
甩不掉!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孤鸿冰冷的心湖。
这诡异的女童,这匪夷所思的力量,绝非丢弃就能了事。
放任她在外面,只会引来更不可测的灾祸,甚至可能波及他这最后的栖身之所。
杀?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深沉的忌惮压下。
能引动如此规则之力的存在,其反噬……他这残破之躯,承受不起。
就在孤鸿心念电转,脸色阴晴不定之际,女童似乎觉得蹲坐的姿势不太舒服,小身子扭了扭,仰起小脸,被雨水冻得有些发白的小嘴微微嘟起。
她伸出沾着泥水的小手,这次不是指向胡子,而是首接拽住了孤鸿那同样被雨水浸透的、冰冷坚硬的黑袍下摆。
那小手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依赖。
“叔叔……” 她奶声奶气地唤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委屈和……一丝控诉?
“抱抱言言……冷……”孤鸿:“……”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新长出的、洁白蓬松如云的胡须滑落,滴在女童拽着他衣角的小手上。
他看着那双纯净得能映出自己此刻僵硬而狼狈倒影的眼睛,感受着衣角传来的微弱却固执的拉扯力道,还有那句“言言”的自称……落云涧的冷雨似乎更大了,风声呜咽如鬼哭。
良久,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沉重无比的叹息,被风雨撕碎。
他俯下身,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伸出同样冰冷、布满剑茧的大手,将那个自称“言言”、浑身湿透冰凉、却散发着奇异暖光的小小身体,从冰冷的青石上捞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入手的分量很轻,像抱着一团温软的云。
那层奇异的护体光晕并未排斥他,反而将冰冷的雨水隔绝在外。
小小的脑袋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沾着血污和雨水的颈窝,冰凉的小脸贴着他同样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陌生的触感。
“叔叔……” 小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似乎在寻找更温暖的位置,奶音带着浓浓的困倦,“言言困……胡子软软的,好舒服……”孤鸿抱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麻烦”,站在落云涧的狂风暴雨中,背影挺拔如孤峰,却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为“无措”的情绪。
他低头,看着怀中女童毫无防备的睡颜,再看看自己那随风飘动、散发着微光的……云朵胡子。
冷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落云涧,从此不再只有孤寂的风雨和冰冷的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