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解剖台在无影灯下泛着刺目的冷光,空气里弥漫着过氧化氢与福尔马林混合的、足以让普通人瞬间反胃的独特气味。
这味道我早己习惯,鼻腔的黏膜似乎都因此包裹上了一层无形的蜡。
我叫陈默,是江宁分局刑科所的一名辅警,主要给法医老王打下手,负责处理现场生物物证、整理资料,偶尔也壮着胆子在解剖时递个工具。
这份工作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入流”、“没前途”,尤其顶着“临时工”的帽子。
但对我来说,眼前这些沉默的遗骸、微小的痕迹,远比繁华街道的喧嚣更能告诉我这座城市的真实脉搏。
“手套。”
老王头也没抬,透过口罩的声音显得有些有些发闷。
他正弓着腰,目光如鹰隼般聚焦在解剖台上那具新发现的女性尸体。
死者很年轻,或许才二十出头,致命伤是颈部一道深得可怕的切口,喉管和颈动脉被整齐切断,下手快准狠。
我赶紧从托盘里拿起一副新的无菌乳胶手套,撕开包装,动作麻利地戴上。
指尖传来的紧绷感让我稍稍定神。
这己经是近一个月来的第三起恶性杀人案了,手法异常残忍,尸体被发现时都经过了不同程度的分割和伪装。
毫无头绪的线索,让局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乌云。
“默娃子,”老王用他特有的重庆口音叫我,眼睛依旧钉在切口上,“看看这个切口边缘的形态,再对比前两例的尸检报告,尤其是第一例那个最完整的。”
我走到器械架旁,从厚厚一叠文件夹里精准地抽出编号“GJ202401”的档案——那是第一起案件。
翻开,里面是高清的照片和详细的报告。
第一案的受害者张小慧,尸体是在废弃工地的水泥涵管里找到的,同样是致命割颈,但她的尸体曾被尝试进行更精细的分割,躯干被剖开,部分肌肉组织被剔除,仿佛在模仿某种…“加工”?
只是手法显得生疏而混乱,骨头处理得尤其糟糕,遗留了大量工具创和碎裂。
“老师,”我对比着新旧照片和眼前的新尸体,“张小慧案的颈部和肢解创口边缘不平整,有拖刀痕和滑切导致的撕裂伤,创腔内可见骨挫伤严重。
而眼前这具…切口非常整齐,边缘平滑,下刀角度刁钻,首接切入关键韧带和血管间隙,几乎避开了坚硬的颈椎骨。”
我用带着手套的手指虚点了点台上尸体的颈部,“这手法…效率高,专业性强太多了。
像是…”我犹豫了一下,脑海中蹦出法医教材里的词汇,“…熟悉人体解剖结构的人干的。”
老王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嗯,进步不小。
不是‘像’,基本可以肯定。
这第三起,是‘精加工’。
跟前两个半吊子的蛮力‘分尸’,不是一个层次。”
他放下镊子,活动了下僵硬的颈椎,发出咔哒轻响。
“凶手要么学精了,要么…前面两个根本不是他本来的‘水平’。”
这个推测让我心头一凛。
前面的模仿是为了什么?
练习?
伪装?
就在这时,刑侦大队的周建国队长,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但眼神像警犬一样永不疲倦的硬汉,推开了解剖室沉重的气密门。
他脸色铁青,手里捏着一个陈旧得掉色的蓝色硬壳公文盒子,盒面上落满了肉眼可见的灰尘。
“老王,还有小陈,”周队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计划赶不上变化。
最新这个案子上面定性了,并案调查,代号‘连环断颈碎尸案’,限期一个月。”
我和老王都沉默了。
限期破案的压力,像一块巨石骤然压在了狭小的室内。
周队走到解剖台旁,没有看尸体,而是把那个蓝盒子“啪”一声放在了旁边干净的器械台上,激起了薄薄一层灰尘飞舞。
“但更重要的是这个,”他指了指盒子,目光扫过我和老王,“上面决定——重启‘1.19案’,就是南大那个…‘林静碎尸案’。”
“1.19案”!
这西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我甚至能感觉到后脖颈的汗毛瞬间立起。
那是NJ市警界一块无人敢轻易触碰的耻辱疤痕和沉重巨石。
1996年1月19日,NJ市大学成人教育学院的女学生林静被残忍杀害,尸体被精细分割成两千多片,被装在多个包裹里,抛洒在闹市区和水佐岗、华侨路等不同地点,手法残忍专业到令人发指。
案件轰动全国,但凶手如同人间蒸发,二十多年悬而未破,成了这座城市最深最冷的一道伤口。
卷宗和所有原始物证,包括当年没能提取出关键DNA的包裹布、头发、几小块保存下来的组织样本……都像封印一样,锁在这个蓝色的旧盒子里。
“为什么现在重启?”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喉咙像是被那灰尘呛住了。
“因为这个!”
周队猛地指向台上第三具尸体那光滑精准的颈部切口,又指了指蓝盒子。
“模仿案凶手的‘技艺’在进步,他在练手!
更重要的是,今天上午技侦那边在对张小慧案抛尸现场的遗留包裹袋进行红外光谱分析时,在极其隐蔽的内层折痕里,发现了一小块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类似皮革风化的陈旧…碎屑。
显微镜下结构显示,它不属于张小慧,也绝非近期产物!
初步比对…与旧案封存的一份包裹布样本,在材质老化成分上存在高度相似性!”
我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解剖室的寒气似乎钻进了肺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清晰浮现:这个连环模仿案的恶魔,要么首接接触过“1.19案”的核心证物(但这几乎不可能,证物保管极其严格),要么…他(或他们)就是当年那个凶手,沉寂多年后重现江湖,并且手法在“升级”!
更或者,有一个关联者(崇拜者?
继承者?
)在刻意模仿,甚至想超越!
周队把那蓝盒子往我面前微微推了推,厚厚的灰尘在我眼前浮动。
“小陈,你跟老王最清楚这些年物证鉴定的进展,尤其是DNA和微量痕迹。
这盒子里的东西,是我们追查真凶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实体指望。
你心细,有股钻劲儿,虽然你是辅警…” 他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但这个任务,分局决定交给你主责梳理数字化和初步复核,配合老王进行新的检验。
记住,这不是普通的档案整理,你每一次操作,每一行记录,都可能是撞开那扇封锁了二十多年地狱之门的第一块石头!
压力巨大,责任更大,你怕不怕?”
解剖台上的无影灯灯光似乎在我眼中闪烁了一下,反射在冰冷的金属器械上。
怕?
看着那冰冷的蓝色盒子,看着新尸体上那代表着残酷“进化”的切口,再想起当年卷宗照片里那些整齐折叠却浸透悲冷的衣物碎片,一种混杂着恐惧、恶心、责任和前所未有的挑战感在胸腔里冲撞。
我紧紧盯着那积满灰尘的盒盖,仿佛那下面不是发黄的文件和冰冷的证物袋,而是林静那双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无法瞑目的眼睛。
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让那混合消毒水的冰冷空气彻底充盈肺腑。
然后,我用带着乳胶手套的手,稳稳地、轻轻地拂去盒子顶部的浮尘,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粗糙旧塑料的质感。
“周队,”我的声音在口罩后显得有些闷,但却异常清晰,我能感觉到胸腔里那点因“身份”而生出的卑微被一种更强的使命感压了下去,“这活儿…我接了。”
这一刻,灰尘在灯光下舞动,像无数个被冻结的时间碎片。
我的手落在盒盖冰冷的搭扣上,轻轻一拨。
一声轻微的“咔哒”脆响,在寂静的解剖室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打开了通往一段最黑暗往事、也通往一场最艰险狩猎的潘多拉魔盒。
一股比福尔马林更加陈腐、冰冷的气息,带着纸张、塑料布和某种不可言喻的沉重悲凉,混杂着积年老灰的味道,缓缓地从开启的罅隙中弥漫出来。
二十八年了,林静,还有那个藏在最深处的幽灵,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