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毒蛇般缠绕着每一寸神经,灵魂如被沉重的铁链锁进一具腐朽的棺椁。
意识在黏稠的黑暗里浮沉,像溺水的人,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晏澜经记得最后的感觉——喉间火烧火燎的剧痛,像吞下了烧红的烙铁,视野里义弟段衍那张总是写满忠诚与孺慕的脸,扭曲成一片模糊的、令人作呕的油光。
还有柳如絮,他未过门的妻子,端着那碗亲手递来的“暖身汤”,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是冰冷的算计。
毒!
他们竟敢……!
“呃……”一声破碎的***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挤出。
不是沉浑有力的将帅之音,是枯叶摩擦般的嘶哑气声,虚弱得随时会断绝,不是他熟悉的那种属于镇国大将军晏澜的、沉浑有力的声音,而是嘶哑的、带着濒死般的气音,虚弱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沉重的眼皮像是被冰粘住,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掀开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帅帐穹顶,也不是阴冷的地牢石壁。
头顶是略显陈旧的青灰色帐幔,绣着几竿清瘦的墨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苦涩得呛人。
陌生的床榻,陌生的房间。
他猛地想坐起,身体却像被拆散了重装,又被灌满了冰冷的铅水。
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西肢百骸炸开,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酸软无力,逼得他重重跌回冰冷的锦褥之中,发出一声闷响。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素白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公子!
公子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在床边响起,满是惊喜。
晏澜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圆脸上挂着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正扑在床边,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红翠。
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混乱的意识里,带着原主残留的、模糊的记忆碎片——他是沈知言,缠绵病榻三年的翰林院侍读沈家独子。
“水…”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喉咙干裂得如同沙砾摩擦。
红翠手忙脚乱地扑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扶起他喂下。
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公子,您可吓死奴婢了!”
红翠一边抹眼泪,一边絮叨,“您都昏睡三天三夜了,高热不退,药都灌不进去,老爷夫人都急坏了,夫人眼睛都快哭瞎了……”晏澜——不,此刻,他是沈知言了——靠着红翠的支撑,勉强半坐起来。
他尝试着抬起手,想按一按刺痛的额角。
视线落在伸出的手上,瞳孔骤然收缩。
苍白,瘦削,指节嶙峋,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不是他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大、曾握千斤强弓、挥动百斤长槊的手!
这是一双属于文弱书生的手,属于一个病鬼的手!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
他,大晋王朝的镇国大将军晏澜,战功赫赫,威震北境,最终没有马革裹尸死在沙场,却被最信任的义弟和最亲近的未婚妻联手毒杀!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冷的躯壳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这脆弱的皮囊!
“红…红翠…”他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努力适应这具陌生的、令人憎恶的躯体,“外面…进来…可有什么大事?”
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晏澜的冷硬。
红翠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刚醒的公子会问这个。
她抽噎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啊公子,您病着,府里都愁云惨雾的…哦,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上露出几分愤慨,“外头那些嚼舌根的混账,又在传那个大逆贼晏澜的事了!
说他死了三年,骨头都该烂透了,真是老天开眼!”
“晏…澜?”
沈知言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连带着这具身体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就是那个谋逆造反的镇国大将军啊!”
红翠没察觉他的异样,兀自愤愤不平地抱怨,“听说当年被他的义弟段将军大义灭亲了!
哼,那种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贼子,死了活该!
害得段将军和柳夫人…哦,现在该叫镇北侯夫人了…害得他们担惊受怕,真是死有余辜!
圣上英明,诛了他满门……”谋逆?
造反?
被义弟段衍大义灭亲?
诛了满门?!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知言(言澜)的脑海!
“闭嘴!”
一声厉喝猛地从他喉间迸出,带着属于战场统帅的、不容置疑的凛冽杀伐之气!
虽然嘶哑,却瞬间震住了喋喋不休的红翠。
小丫鬟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水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家公子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此刻竟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那双总是恹恹无神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令人胆寒的冰冷火焰,仿佛能焚尽一切!
“公…公子?”
红翠吓得声音都在抖,不知所措。
沈知言(晏澜)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剧痛,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
他死死咬着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那层脆弱的皮肤。
好一个段衍!
好一个柳如絮!
毒杀了他,夺了他的兵权,竟还要给他扣上谋逆的污名,屠他满门!
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在这具孱弱的躯壳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仿佛看到晏家府邸冲天的大火,听到族人临死前的惨嚎!
这血海深仇,这滔天污蔑!
“药……”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并非来自床前惊魂未定的红翠,而是来自门口。
沈知言(晏澜)猛地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门口。
一个年轻男子不知何时静立在那里,倚着一根光滑的乌木竹杖。
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肤色如玉,眉眼温润,只是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
他一手拄竹杖,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托着一个白瓷药碗,碗口氤氲着苦涩的热气。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知言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能穿透那具孱弱躯壳,看到里面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晏澜的复仇之火。
“沈侍读病体未愈,不宜动怒。”
男子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润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驱散了屋内剑拔弩张的冰冷氛围。
他缓步走了进来,竹杖点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却异常稳定。
他将药碗轻轻放在床边小几上,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瓷杯和水渍,又落到沈知微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手上。
“此方,”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视线却锁着沈知微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载于《北戎医典》第三卷,药性峻猛,专克寒毒入髓之症。
沈侍读识得此药,倒是……见闻广博。”
《北戎医典》?
第三卷?
沈知言(晏澜)心头剧震!
北戎,那是他前世死敌盘踞的苦寒之地!
这本医典,是他率军奇袭北戎王庭时,从一个巫医帐中缴获的孤本!
早己随同他前世记忆里晏家军的荣耀一起,被付之一炬!
眼前这个病弱的贵公子,他如何得知?
他是在试探什么?
冰冷的杀意与蚀骨的仇恨在胸腔里翻搅,沈知言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首指灵魂深处的试探。
他死死盯着眼前人那双温润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要从中挖出他所有隐藏的秘密。
药碗苦涩的气息弥漫在两人之间,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冰湖。
笃、笃、笃。
竹杖点地的轻响,此刻听来,竟似催命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