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耀眼的荣光之下,掩盖的是一个少年英雄的陨落和一个无辜少女命运被强行扭曲的悲剧。
在象征性地拜别祖宗牌位和“高堂”(只是秦显宗与王氏端坐上位,接受她含泪的叩拜)时,秦泠月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屈膝下跪,额头轻轻触地,动作标准得如同一具木偶。
没有哭嫁的喧闹,没有亲娘不舍的叮咛。
王氏象征性地在她手心放了一个薄薄的、装着几张银票和散碎银子的“福袋”,语气平淡地说着“过去要安分守己,侍奉好姑爷”的套话。
秦显宗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到了侯府,好自为之。”
这声音,冰冷得毫无温度,比屋外的寒风更凛冽。
秦泠月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冀彻底熄灭。
两个婆子上前,为她盖上沉甸甸的大红鸳鸯盖头。
视线被阻隔的那一刻,秦泠月的世界彻底被刺目的红所吞噬。
她被左右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顶华丽却让她倍感恐惧的花轿。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刀尖,每一步,都让她离熟悉的一切越来越远。
花轿帘子放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目光。
轿子被稳稳抬起,悠悠前行。
唢呐的欢快曲调清晰地传进来,声声刺耳。
方才因强忍屈辱而咬破的唇角,此刻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身体还在微微发颤,巨大的恐惧与无助感几乎将她淹没。
花轿摇晃,红盖头下,泪珠终于无声地滚落,砸在大红的嫁衣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像一颗倔强的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汲取着恨意与不甘的养分,于一片枯山绝境之中,开始酝酿着微弱的生机。
轿外,是世人眼中的热闹与荣耀。
轿内,是一个少女被强行推入命运的旋涡,在泪水与沉默中,开始咀嚼这以他人之名、以终身幸福为代价换来的“造化”。
这场替嫁的帷幕,在冰冷的算计与无声的抗争中,己然拉开。
镇北侯府的朱门在黄昏中显得格外厚重森严。
门前两座石狮威严踞坐,凛凛生威,映衬着门前悬挂的大红灯笼和鲜红喜绸。
唢呐声、锣鼓声震天价响,鞭炮的硝烟弥漫在寒冷的空气里,宾客的笑语喧哗汇聚成一股无形的热浪。
然而,花轿中的秦泠月,只觉得通体冰凉。
这喧嚣,这荣光,都是陆家的,与她这个冒牌的替嫁新娘毫无关系。
透过被风偶尔掀起的轿帘缝隙,她瞥见巍峨的门楼、攒动的人头、护卫们冰冷甲胄的寒光……这一切都像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正在缓缓向她打开。
轿帘被掀开,一只涂着蔻丹的嬷嬷的手伸了进来。
秦泠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被搀扶着走下花轿。
眼前是刺目的红——红毯铺地,红绸漫天,宾客满座,人人脸上都挂着或真或假的喜庆笑容。
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奇珍异品,暴露在无数探究、好奇、打量、乃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之下。
就在这片虚假的热闹达到鼎沸时,主厅通往内宅的回廊处传来一丝异样的动静。
并非是喧哗,而是一种特殊的、引人注目的沉寂,如同寒潭投入巨石前的水面。
喧闹的声音不知何时低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秦泠月被大红盖头遮住一半视野的眼角余光,都下意识地转向那个方向。
陆修远出现了。
他并非如常人所想,虚弱地被搀扶,或是狼狈地抬出。
他是自己,坐在一张由深色乌木制成、雕工简洁却透着刚硬线条的轮椅上,由两名身着便服、但一看就是军中悍卒的侍卫无声地推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没有躲在人后,没有畏惧他人目光中的怜悯或不屑,他选择了首面。
轮椅缓缓前行,压过铺地的红毯,发出轻微的辘辘声。
轮椅的出现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宣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生生将这喧闹的红尘撕开一道口子。
尽管坐着轮椅,陆修远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即使坐着,那份从战场淬炼出的、融入骨血的军旅肃杀之气也未减分毫。
他穿着一身正一品侯爵大婚礼制的玄色蟒袍,绣着金线的纹样在灯火下隐隐流动。
这身庄重的吉服与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形成强烈对比。
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
长期征战和伤残带来的痛苦折磨,清晰地刻在他的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然而——他的仪容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墨黑的长发用玉冠规整束起,鬓角如刀裁,没有一丝凌乱。
玄色蟒袍熨帖平整,不见丝毫褶皱。
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骨节分明,虽苍白却异常有力。
他甚至没有遗漏本该系在新郎腰间的象征性佩刀,即使它可能更像一种沉重的负担而非实用的武器。
这精心到近乎刻意的装扮,是在用他力所能及的极限,维持着皇家赐婚的体面,维持着侯府的尊严,也是对他自己身份的一种无声捍卫。
当他那双眼睛,深得像寒潭古井,冰冷、沉寂,却又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盖头首视人心,扫过嘈杂的人群时,不少窃窃私语的声音悄然消失了。
那份沉寂的气场,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他对这场婚礼的重视,不是表现为热切的笑容或喜气洋洋的行动,而是表现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在场感”和对自己仪态尊严的极致维护。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也在告诉自己:无论他是否己是废人,这场婚礼,这个仪式,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不容轻慢。
喜娘尖锐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喊着:“请新郎——迎新娘——”那名推轮椅的侍卫动作谨慎地将陆修远的轮椅推到秦泠月身边约一步之遥。
两人之间,唯有长长的红绸相连。
陆修远微微抬手。
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他的伤处,他极细微地蹙了下眉头,但那只手依旧伸向了红绸的一端。
喜娘识趣地将另一端轻轻放在秦泠月冰冷微颤的手中。
他没有力气起身,甚至主动牵住红绸的动作都带着一份隐忍的痛苦和不易察觉的缓慢。
但当他略显冰凉的指尖,隔着柔软的绸缎,碰到秦泠月的手指时,那微弱的接触点,却像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不是情愫,更像是一种……确认和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