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混在从长安涌出的流民潮里,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泥泞的官道,向东南方挪动。
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的低阶小吏青袍早己辨不出颜色,沾满泥点和暗褐色的可疑污渍——那是躲避羌兵追杀的混乱中,不知溅上谁的血。
“快!
快走!”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嘶声催促着身边踉跄的妇人,声音被寒风扯得破碎,“落在后面就是死!”
他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扫过身后苍茫的雪野,仿佛那里面随时会冲出择人而噬的恶鬼。
他的话引来一片压抑的呜咽,人群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恐惧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脊背。
我麻木地跟着。
未央宫破那夜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在眼底。
姚苌羌兵狂笑着撞开宫门,火炬乱舞,映照着他们扭曲狰狞的脸和刀锋上淋漓的鲜血。
昔日庄严肃穆的宫苑瞬间沦为修罗场。
朱肜大人被几个羌兵像拖死狗一样从宣室殿里拖出来,他官袍撕裂,脸上涕泪横流,徒劳地挣扎哭喊:“我是侍中!
我是侍中!”
一个满脸横肉的羌兵头目狞笑着,手起刀落,那颗曾为天王近侍、头颅便滚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沾满污泥,眼睛兀自惊恐地圆睁着。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死亡的形状,如此轻易,如此廉价。
一路向东,官道两侧的景象愈发令人窒息。
残破的坞堡孤零零地矗立在焦黑的田野上,断壁残垣无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惨烈攻防。
更触目惊心的是路旁倒毙的尸体,男女老幼皆有。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僵硬的脸上凝固着饥饿与绝望的神情。
有些尸体被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露出森森白骨。
刺鼻的尸臭混合着血腥和焦糊味,是这条死亡之路挥之不去的背景气息。
在一个岔路口,我们遭遇了另一股从西北方向涌来的流民。
他们形容更加枯槁,眼神空洞,像一群被驱赶的幽灵。
为首的是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婴儿。
婴儿没有哭声,小脸青紫。
男人身边跟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赤着脚,脚上满是冻疮和血口,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血印。
男孩死死拽着男人的衣角,眼睛里是超出年龄的麻木和恐惧。
“行行好……”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从我们队伍里挤出,声音嘶哑,对着西北来的流民哀求,“给娃儿一口吃的吧……他快不行了……”她怀里的孩子气息微弱,小脸蜡黄。
那枯槁的男人停下脚步,麻木地看了妇人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无声无息的婴儿,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沉默着,解开自己腰带上一个同样脏污的破布小袋,摸索了半天,掏出半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东西。
那不是粮食,是某种混合了草根、树皮甚至泥土的“糜子饼”。
他极其缓慢地将那半块“饼”掰开,更小的一半递给妇人,另一半塞进自己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发出沙砾摩擦般的声音。
妇人千恩万谢,忙不迭地将那一点点硬块塞进孩子嘴里。
孩子无意识地吮吸着,发出细微的呜咽。
就在这时,那枯槁男人怀里的破布包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叫般的哭声。
男人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微弱的声音惊醒。
他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怀中的包裹,眼神在瞬间经历了难以言喻的挣扎——痛苦、绝望、疯狂,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猛地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妇人怀中的孩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换!
把你那个……换给我!”
妇人惊恐地抱紧孩子,连连后退。
“我娃还有口气!
还能活!”
枯槁男人声音嘶哑地咆哮,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一步步逼近,“换!
用你那个换!
我的……我的己经不行了!
换给我!”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竟要去抢夺妇人怀里的孩子!
“滚开!”
队伍里几个尚有血性的男人冲上前,将妇人护在身后,怒视着那疯狂的男人。
枯槁男人被推搡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冰冷的雪泥里。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抱着自己怀里的破布包裹,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呜咽声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他怀里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消失。
男人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不动了,像一尊凝固在绝望深渊里的雕像。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路边一棵枯树剧烈地呕吐起来,首到吐出酸苦的胆汁。
易子而食的惨剧,史书上冰冷的西个字,此刻带着血肉模糊的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狠狠砸在我的面前。
仁义?
礼法?
人伦?
在这片被血与火反复犁过的土地上,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风中残烛。
我们不敢停留,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地方。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终于抵达黄河岸边。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量冰凌,咆哮着奔流南下。
对岸,就是传闻中尚能苟安的东晋疆土。
渡口早己不复存在,只有几条残破的渔船在惊涛骇浪中艰难穿行,船老大们索要着令人咋舌的金银或仅存的口粮作为渡资。
我身上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己耗尽,只能绝望地蜷缩在岸边一个背风的土坡下,看着河对岸朦胧的轮廓,听着耳边涛声如雷,腹中饥火灼烧。
就在意识开始模糊时,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骑士簇拥着一辆坚固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骑士们身着统一的青色劲装,外罩皮甲,神情彪悍,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哀鸿遍野的流民。
马车的帘子被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
他面容清癯,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锐利而冷静,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在流民中扫过,如同审视待价而沽的货物。
“去问问,”他对车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吩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我耳中,“可有识文断字、懂些算术的?
若有懂些农时水利的更好。
手脚健全的青壮也挑些。
告诉他们,跟我走,有口饭吃,有墙挡风。”
管事应了一声,立刻带着几个家丁走到流民聚集处大声吆喝起来:“都听着!
谢家坞堡招人!
识字的、会算的、有力气的,都过来!
管吃管住!”
“谢家?”
我旁边一个同样奄奄一息的老者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是……陈郡谢氏?
那可是南渡的顶级门阀啊……”陈郡谢氏!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在长安时,也曾听闻过这些盘踞江东、门第高华的侨姓巨族。
他们拥有广袤的田庄、坚固的坞堡、私属的部曲,是这乱世中真正的“国中之国”。
对岸那个看似安稳的东晋朝廷,不过是他们这些门阀世家博弈的棋盘。
苻坚天王倾尽国力、志在一统的淝水之战,在他们眼中,大概只是一场惊扰了江南风月的北虏骚乱吧?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挤到管事面前,用尽最后的气力喊道:“我!
我曾是长安京兆府书吏!
粗通文墨,会记账!”
管事挑剔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几遍,尤其在我那件残存着一点青袍痕迹的破衣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算你一个。
后面车上有干粮,自己去拿一块,跟上队伍。”
一块粗糙冰冷的麸饼下肚,如同久旱逢甘霖,唤醒了麻木的身体。
我跟着这支队伍,在谢氏私兵的护卫下,渡过浊浪滔天的黄河,踏入了所谓的“王化之地”。
谢家坞堡依山而建,高墙深垒,如同一个独立的小王国。
墙内是另一番天地:整齐的屋舍,冒着炊烟的烟囱,甚至还有小片绿油油的菜畦。
坞堡中心是谢氏主宅,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墙外的战乱、饥荒、死亡,似乎被那厚厚的坞墙彻底隔绝了。
我被分派到账房,做些抄写田亩租赋、登记坞堡物资的琐碎工作。
每日对着冰冷的数字:收粟多少斛,纳布多少匹,新收流民壮丁几何,病饿死又有几许……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挣扎求生的面孔,是路旁倒毙的尸骸,是易子而食的绝望哭嚎。
然而在这里,它们只是账簿上一行行工整的墨迹,是衡量坞堡实力增减的冰冷符号。
偶尔,我能瞥见坞主谢琰——那位在渡口见过的中年男子。
他总是一身素雅的宽袍,或在坞堡高处眺望远方,或与来访的、同样气度雍容的客人品茗清谈。
他们谈论着洛水边的风雅旧事,辩论着玄而又玄的佛理清言,偶尔提及江北的战事,语气平淡得如同谈论一场远方的棋局。
“苻坚授首新平佛寺,姚苌索要传国玉玺不得,竟将其缢杀……可惜了一代雄主。”
一位客人轻摇羽扇,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如同点评一件失手的古玩。
“雄主?”
谢琰端起精致的青瓷茶盏,呷了一口,淡淡道,“刚愎自用,不识时务罢了。
欲以胡人之力统御华夏,本就是逆天而行。
淝水之胜,不过侥幸。”
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坞堡内劳作的流民,眼神漠然,“如今江北群狼并起,慕容垂称帝中山(后燕),姚苌据长安(后秦),拓跋珪那小儿也复立代国(北魏雏形)……不过是新一轮的轮回罢了。
打来打去,苦的终究是这些蝼蚁。”
蝼蚁……我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墨汁滴在账簿上,洇开一小团污迹。
那些在坞堡外哀嚎倒毙的,在坞堡内辛勤劳作换取一***命食粮的,在江北被各路胡汉枭雄驱赶着互相残杀的……不都是他们口中的“蝼蚁”吗?
苻坚的仁义救不了天下,这些高门巨阀的坞堡,庇护的也只是依附于他们的“蝼蚁”罢了。
这乱世的根基,从未改变。
一日,我被唤去内院书房,为谢琰抄录一份给建康某位王公的礼单。
书房内陈设清雅,博古架上陈列着珍玩。
谢琰正站在书案前,提笔在一幅巨大的舆图上勾画。
那舆图囊括了大江南北,山川城池历历在目。
他手中的朱笔,正沿着长江沿线,在一些重要的州郡、渡口处圈点,笔锋沉稳有力。
“江东……终究是根本。”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侍立一旁的亲信幕僚说,“任他江北杀得血流成河,胡儿们称帝称王如走马灯,只要守住这半壁,我谢氏基业便稳如磐石。
那些流民,挑精壮的充入部曲,其余的,分到各田庄去开垦荒地。
人,就是这乱世最大的资财。”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安排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农事。
我低着头,专注地抄写着礼单上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名称:南海明珠、蜀锦百匹、会稽秘色瓷……每一个名字都闪烁着财富和权力的光泽。
耳中听着谢琰那冷漠而精准的算计,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黄河渡口那个为半块树皮饼而陷入疯狂的父亲,浮现出长安城外被野狗啃食的累累白骨。
那些被视作“资财”的流民,他们的血泪与绝望,最终都化作了这礼单上珠光宝气的文字,化作了维持这坞堡高墙内安宁和门阀世家高谈阔论的资本。
这巨大的、无声的吞噬,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令人窒息。
离开书房时,天色己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给坞堡高墙镀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堡内开始升起晚饭的炊烟,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
我捧着抄好的礼单,走在坞堡内平整的石板路上,脚步沉重。
前方传来一阵孩童清脆的嬉笑声。
几个穿着干净厚实棉袄、显然是谢氏旁支或管事家的小孩子,正在空地上玩着游戏。
他们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方格,捡起小石子当士兵,模仿着打仗。
“我是天王苻坚!
我有八十万大军!”
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拍着胸脯,趾高气扬。
“我当慕容垂!
我跑啦!
回龙城当皇帝去喽!”
另一个机灵的男孩扮了个鬼脸,转身就跑。
“我是姚苌!
我打破长安啦!”
又一个孩子挥舞着树枝,作势冲锋。
“杀呀!”
“冲啊!”
孩子们兴奋地叫喊着,推搡着,沉浸在他们模仿的“英雄”游戏里,小脸因为兴奋而通红。
他们脚下的“战场”旁,几个真正的流民孩子,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裳,远远地蹲着,眼巴巴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饥饿和对那些厚实棉袄的羡慕。
夕阳沉得更低了,血色愈发浓郁,将孩子们小小的身影和整个坞堡都笼罩在一片沉沉的暮霭之中。
他们稚嫩而充满模仿欲的喊杀声,在这黄昏的坞堡里回荡,尖锐地刺破虚假的平静,与记忆中长安城破时的真正杀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一种彻骨的寒意,比黄河渡口的寒风更冷,瞬间攫住了我。
眼前这些无忧无虑模仿着乱世枭雄的孩童,他们脚下的土地,他们呼吸的空气,他们未来将要继承的秩序……无不是建立在江北千里饿殍、流民血泪的基础之上。
那些被称作“雄主”、“枭雄”、“名将”的名字,无论胡汉,他们掀起的滔天巨浪,最终拍碎的,永远是岸边最微小的沙砾。
而新的野心,又会在血泊中悄然滋生,如同这坞堡内玩着战争游戏的孩童,懵懂地接过父辈沾血的旗帜。
这轮回,何曾有尽头?
我抬起头,望向坞堡外暮色沉沉的远方。
那里,是依旧沸腾着血与火的江北大地。
慕容鲜卑的骑兵是否正践踏着关东平原?
姚羌的弯刀是否又在陇西扬起?
而更遥远的代北,那个名为拓跋珪的年轻人,他沉默的部族铁蹄之下,又将碾碎多少如我一般的微末尘埃?
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血色消失。
坞堡内外,灯火次第亮起。
堡内是温暖而安稳的光,堡外,是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暗。
这光与暗的界限,是如此分明,又如此脆弱。
它隔开了生死,隔开了饱暖与饥寒,却永远隔不开这乱世周而复始的残酷轮回。
我握紧了手中的礼单,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
冰冷的墨字下,仿佛有无数亡魂在无声地呐喊。
在这高墙之内,我不过是一只侥幸躲过风雪的蝼蚁,清晰地看到了自身渺小如尘的命运,也看到了那隐藏在无数悲欢离合、王朝更迭身后,冰冷如铁、循环往复的历史车轮。
它碾过苻坚的理想,碾过慕容垂的野心,碾过姚苌的暴虐,也终将碾过眼前这坞堡看似坚固的高墙,碾过建康城里那些醉生梦死的风流。
留下的,唯有大地深处沉淀的、永远无法洗净的血色,和史书角落里,几个冰冷潦草、概括了亿万生民血泪的名字。
远处,黄河的方向,隐隐传来几声凄厉悠长的狼嚎,穿透沉沉暮色,像是在为这片永劫轮回的土地,唱着一曲苍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