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焰把玛瑙末倒在石臼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粉末细白,带着点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爹,陆大人给的。”
她低声说。
江老窑匠蹲在灶台边,正用柴刀劈松柴。
刀刃落下,木屑纷飞。
他没回头,只闷闷地说:“当官的心思,猜不透。”
“他好像……是想让咱们烧出来。”
“烧出来?”
江老窑匠哼了一声,柴刀顿在木头上,“烧出来又怎样?
天青是那么好拿的?”
江清焰没说话。
她拿起石杵,慢慢碾着玛瑙末。
石杵与石臼相撞,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狭小的泥房里回荡。
她碾了很久,首到玛瑙末细得像烟尘,才停下来。
又从墙角的陶罐里舀出釉料,那是她前几日用瓷土、石灰石和草木灰调的,颜色发灰,看着不起眼。
她把玛瑙末一点点掺进去,用竹片慢慢搅匀。
釉料的颜色渐渐变了,透出点青灰色,像初春化雪的水。
“爹,帮我烧个试片?”
江老窑匠放下柴刀,看了眼她手里的釉料,又看了眼墙角的小窑。
那是个半人高的小土窑,是她小时候跟着爹学烧窑时,自己盘的,只能烧几件小东西。
“白费功夫。”
他说,却还是起身,往小窑里添了几根松柴。
火点起来了,小小的火苗舔着窑壁,映得江清焰的脸忽明忽暗。
她把涂了釉的瓷片放进窑里,用泥封了口。
“得烧多久?”
“三个时辰。”
江清焰盯着火苗,“要用松柴慢慢焐,不能急。”
江老窑匠没再说话。
他重新拿起柴刀,劈柴的动作却慢了,眼神时不时往小窑那边瞟。
试片烧好时,天己经黑透了。
江清焰小心地扒开窑口,热气涌出来,带着股烟火气。
她用铁钳夹出试片,放在地上。
瓷片不大,巴掌宽,釉面还泛着热光。
等了片刻,凉得差不多了,她才用指尖碰了碰。
釉色青了些,比之前的试片亮了点,但离天青还差得远。
靠近边缘的地方,甚至有点发黄。
“还是不行。”
她轻声说,声音里藏着点失落。
江老窑匠凑过来看了看,忽然说:“窑位不对。
试片放得太靠上,火走不到。”
江清焰抬头看他。
“明天我给你腾个窑位,”江老窑匠转身往门口走,“用大窑的余温烧,试试。”
她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嘴角悄悄翘了翘。
第二天一早,江清焰就去了窑场。
大窑刚出完废品,里面还有点温度,像个巨大的暖炉。
江老窑匠己经在里面忙活了,在窑膛角落里清理出一块地方,用碎砖垫平。
“放这。”
他说。
江清焰把新做的试片放进去。
这次她换了釉料方子,减少了石灰石的量,多加了点草木灰。
“爹,您说……真有天青吗?”
江老窑匠往窑里添了点柴,火苗窜起来,映红了他的脸。
“老辈人说见过。
雨过天晴,云刚散开那会儿,天上是什么色,天青就是什么色。”
“那得多好看。”
“好看的东西,都带刺。”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江清焰在窑边守了一天。
陆砚来过一次,站在远处看了看,没说话。
随堂太监也来了,叉着腰骂了几句管事,嫌进度慢,看见江清焰,眼皮都没抬。
傍晚开窑,试片拿出来时,江清焰的心跳得厉害。
釉色又青了些,黄气退了,透着点润意。
在夕阳下看,竟有了点玉的质感。
虽然离“雨过天青”还差得远,但己经是她烧出来最好的一次。
她把试片捧在手里,指尖微微发颤。
“成了?”
陆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江清焰吓了一跳,赶紧把试片递给他。
“回大人,还是差……”陆砚接过试片。
釉面光滑,触感微凉,那抹青色确实不同以往,带着种说不出的灵气。
他想起古籍里的话——“釉见天青,需得三分灵性”。
“很好。”
他说,“再试试。”
江清焰点点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接下来的几天,江清焰像长在了窑场。
她调了几十种釉料,烧了上百个试片。
有时候天不亮就起来和泥,半夜还在守着小窑看火。
陆砚常来。
他不怎么说话,就站在旁边看。
看她用指尖捻起釉料,看她把试片放进窑火,看她开窑时紧张得抿紧嘴唇。
他偶尔会带些东西来。
有时是一小块罕见的紫金土,有时是一页从古籍上抄下来的残片,上面记着某个早己失传的釉料配方。
“宫里旧藏的,或许有用。”
他每次都这么说。
江清焰收下,仔细收好。
她知道这些东西有多珍贵,也知道陆砚没必要对一个窑工之女这么好。
有一次,她调釉料时,指尖被碎瓷划了道口子,血珠滴进釉料里,染红了一小块。
她慌忙想擦掉,陆砚却递过来一小瓶伤药。
“别碰水。”
他说。
药瓶是瓷的,很精致,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
江清焰接过来,指尖碰到他的手,温的,她赶紧缩了回去,脸有点发烫。
“谢大人。”
陆砚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试片越烧越好。
青色一天比一天透亮,有时在晨光里看,竟能看出点雨过天晴的影子。
匠人们私下里都说,江家丫头怕是真有本事。
管事也松了点气,见了江清焰,脸上有了点笑模样。
只有江老窑匠,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窑边,对着冰冷的窑壁发呆,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天,江清焰又烧出一窑试片。
其中一片,釉色淡青,透着温润的光泽,在阳光下看,竟有了几分“天青”的意思。
她拿着试片,跑去找陆砚。
陆砚正在看图纸,是新画的窑炉图纸,想改进一下窑的结构。
看见江清焰进来,他放下图纸。
“大人,您看。”
她把试片递过去。
陆砚接过来,对着光看了很久。
试片上的青色,比之前又进了一步,细腻、透亮,像一块被水浸过的青玉。
“快成了。”
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激动。
“还差一点。”
江清焰指着试片边缘,“这里有点僵,釉料没化开。”
陆砚点头。
他不懂烧窑的技术,但能看出这试片的好。
离成功,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需要什么?”
他问,“尽管说。”
江清焰想了想:“要最好的松柴,陈放三年以上的。
还要……更纯的玛瑙末。”
“我去办。”
陆砚起身要走,随堂太监却掀着帘子进来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陆砚手里的试片,眼睛亮了亮。
“陆大人,这是什么?”
他伸手就要抢。
陆砚侧身避开,把试片递给江清焰:“你先回去。”
江清焰赶紧把试片藏好,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大人藏什么好东西呢?”
随堂太监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那丫头烧出点模样了?”
“还早。”
陆砚淡淡道。
“早?”
太监冷笑一声,“皇上可等不及了。
咱家告诉你,后天大太监要来视察,要是还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陆砚皱眉:“烧瓷不是赶工期,得看火候。”
“火候火候,咱家看你是没睡醒!”
太监提高了声音,“那丫头不是有本事吗?
让她烧!
拼了命也得烧出来!
不然,这窑场里的人,谁也别想活!”
说完,他甩着袖子走了,把一股脂粉气留在了屋里。
陆砚站在原地,脸色沉了沉。
他知道太监的话不是吓唬人。
皇帝要的东西,拿不出来,就是死罪。
他走到窗边,看向窑场的方向。
江清焰的身影正在小窑边忙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忽然有点后悔。
是不是不该让她显露本事?
是不是这一点点进展,反而把她推到了更危险的地方?
第二天,陆砚让人送来了最好的松柴和玛瑙末,比上次的更多、更纯。
江清焰没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收下,开始调釉料。
这次,她调得格外仔细,每一种原料都称了又称,搅了又搅。
江老窑匠蹲在旁边,看着她忙碌,忽然说:“清焰,要不……算了吧。”
江清焰的动作顿了一下。
“爹?”
“天青这东西,是祸不是福。”
他声音发哑,“咱不烧了,行不行?
找个地方躲起来,安安分分过日子。”
“躲?”
江清焰摇头,“躲到哪去?
官差到处都是。
再说,咱们躲了,窑场里其他人怎么办?”
江老窑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
进了这官窑,就像上了条贼船,想下来,难了。
“爹,我想试试。”
江清焰看着他,眼神很亮,“我想看看,真正的天青,到底是什么样。”
江老窑匠看着女儿的眼睛,那里面有他从未见过的执拗。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大窑走去。
“我去把窑温烧起来。”
傍晚,大窑的火熊熊燃起,映红了半边天。
匠人们都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
江清焰捧着几件素胚,慢慢走进窑里。
素胚是她亲手拉的,胎薄如纸,上面施了新调的釉料,青中带白,像蒙着层薄雾。
她把素胚小心地放在窑膛最中间的位置,那里温度最匀,最适合出好釉色。
“关窑吧。”
她说。
窑工们七手八脚地把窑门封上。
泥土落下,隔绝了里面的素胚,也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江清焰站在窑前,看着跳动的火焰,忽然觉得有点冷。
陆砚走过来,递给她一件外衣。
是他自己的,带着点淡淡的墨香。
“夜里凉。”
他说。
江清焰接过来,披在身上。
衣服很大,裹着她,像裹着一团温暖的云。
“谢谢大人。”
“能成吗?”
他问,声音很轻。
江清焰看着窑火,沉默了很久。
“不知道。”
她轻声说,“但我觉得……它在等我。”
陆砚没懂她的意思,但看着她眼里映出的火光,忽然觉得,或许真的能成。
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这一点点光亮,最终会引来更大的风暴。
至少此刻,窑火正旺,希望也还在。